一.
苏墨白抬起头,一行大雁结成人字形从他眼前飞过。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蔚然的蓝天下唯有飞鸟翱翔,丝丝凉意飘过,让他忍不住在心底暗呼秋高气爽,感觉无比的心旷神怡。
他独自一人坐在竹苑内最北侧的凉亭中,背后是个小小的池塘,风吹过水面凉飕飕的,把翻开一半泛黄的《南辞》合拢上了,发出了噗的一声响。沈简今日难得没有催促他继续背诵那些拗口、他不喜欢的诗文,但他也背了一上午,刚用过午膳,难免有些乏累。
忽然间他玩心大起,左右张望发现四下无人,走出凉亭来到溪边,把那本珍贵的《南辞》手摹本轻轻一放,坐在上面脱下了鞋袜,把双脚泡在了凉凉的溪水里。一股渗人心脾的凉意瞬间布满全身。
“真舒服啊!”他满足地叹了一声。
可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人回话。苏墨白把视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镜子一般的溪流被微风荡起了涟漪,碎金一片,过了好久他才看清自己——一身白衣,头戴斗笠,腰佩沧海剑。
他忽然又不高兴了,因为水面中的倒影只有他一个人,苏墨白总结这十几年的生活,发现他总是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连个说贴心话的朋友都没有。其实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可在人前总要装文静。
“那个呆子干什么呢?”他一面托腮一面晃动白皙的双脚,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吕正蒙住在外围李振飞那间竹屋中,上午他和李振飞老将军过来拿了几本堆放在书库里的典籍,只不过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最基础的识字。苏墨白想过去和他的朋友说句话,只可惜那时候身边有人督促他,他只好远远地看了一眼。
竹间小屋。
卫芜明手里卷着一本蓝色封皮的识字书,正在吕正蒙面前背手摇头晃脑,他在屋中已经踱步了许久,再过一炷香就要校考吕正蒙。他的模样不仅让少年想起了他在吕氏私塾里看到的那些教书先生。
“阿嚏!”吕正蒙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正在想是不是昨晚没盖被子着了凉,毕竟他昨天又昏了过去,今早饿到不行才苏醒。可没等他思绪神游多久,吕正蒙突然感到了一股压力,卫芜明正在用十分愤怒的目光瞪着他。
“师叔!消消气,消消气,打喷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他连忙递过去一块毛巾。
卫芜明的模样有些凄惨,他被吕正蒙飞溅的口水蹦了一身,溻湿了他那件崭新的天蓝色长袍。老人气得胡子都被吹起来了,卷起书用力地在吕正蒙头上敲了三下,“小家伙,要注意礼貌!”
“啊!”他吃痛地惨叫了一声。
“等一会儿看你默不上来上午背的那些字,看我怎么教训你!”卫芜明从墙角拿起了一根极细的竹枝。
一炷香的时间眨眼而过,吕正蒙把慢慢一篇写满字的草纸递了过去,卫芜明左手捋须右手抓着那张纸,细细地考量。博览群书的他早就能一目十行,看这些启蒙的字词,自然是不在话下。
他越看越满意。吕正蒙的字迹固然潦草,看起来就是没有描摹过名家的字帖,可上午他给吕正蒙讲解的生字一个不落的被少年写在纸上,足足有几百个。这不仅让他怀疑,这些字真的是吕正蒙不认识不会写的?
他可记得一上午吕正蒙都心不在焉。
“你小子以前真的不认识这些字?”他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当然不认识!”吕正蒙回答的理直气壮,“我在吕氏没有上过族学,认识的这些字大多是偷偷听来的,有的能写出来,可连在一起我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握笔的次数都有限,是用树枝在沙地上偷偷练的!”
他放下了笔,把脱在一旁的的褐色甲胄套在身上,这是那一天他在族比前夕领到的皮甲,也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最像样的一件衣裳。
“你要去干嘛?”卫芜明看到他的动作一愣。
吕正蒙轻车熟路的把铠甲的皮扣和腰带系好,伸手抓过了身边蒙着破布的天涯剑,下床穿上了靴子,“我要去练剑啊,师叔你上午不是说好了么,上午学认字,下午让我去练剑。”
卫芜明哭笑不得,“那你穿那身布衣就行,怎么要套上那一层铠甲?虽然是鹿皮的轻甲,总没有你赤膊上阵来得用痛快。”
“师叔你看,”吕正蒙指着自己左手的护腕,硬质的褐色皮子有一块凹了下去,“这是那一天在族比上王腾用他的双锏打的,很痛,那一刻我都怀疑自己的臂骨断掉了。”吕正蒙用沉重的语气缓缓道出。
他自嘲地一笑,“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总喜欢找个阴凉的地方把衣服往头上一蒙度过一下午,晚上再偷偷溜去膳堂弄一口吃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多年。可现在,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了,无论是平时欺辱我还是对我冷眼相加的那些人,全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为他们报仇,可我这个唯一活下来的人要是把他们忘了,他们才是真正的死了,不会有人想念他们,甚至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活过。”
“我不想忘记。”提到寒州,吕正蒙的语气总是无奈而又沉重的。
“所以你是用这种方法纪念他们?”卫芜明把那张草纸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出人意料的,吕正蒙竟然一口回绝:“不,并不算是。我在寒州没有朋友,死去的那些人我甚至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还有不少欺负过我。我只是在偶然的时候会想起他们,我在想,是不是当初我没有听到蛮族入侵的消息,甚至死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结果?是不是就没有现在这一档子事?”
他自嘲地一笑,看向卫芜明,“我知道师叔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你还活着’。我是活着,可我又为什么而活呢?我回不去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了,所以我要警醒自己,一定要变强,不能松懈。我不想在战场上,只能当一个被保护的人。”
卫芜明听了吕正蒙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嘴唇动了动,神色复杂,最后竟然一个劝导的字也没有说出口。
“好吧……你既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拦着你,我老师传承下来的思想是顺其自然、清静无为,而你老师的处世思想则是仁义礼信这四个字,我想你要有自己的处世准则,而不是一昧的被感情驱使。”
卫芜明像是瞬间苍老了十余岁,他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风景,背影像是和雅致的景落融在了一起。
“我的武道一塌糊涂,对于行兵布阵也一窍不通,能交给你的东西并不多。李振飞老将军乃是当世一流的兵法大家,你有空可以向他请教。”就在吕正蒙准备出去的时候,他不轻不淡地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躬身长拜行礼,老人没有回头,而是摆了摆手,少年背着剑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屋外阳光正盛,他找不到李振飞,也看不懂那些兵法,只能在空地外一下一下地挥剑,动作笨拙。
竹苑内。
吕正蒙一直找不到的李振飞一身黑色鳞甲,站在屋子的中庭内,他前面是沈简、周行伍、周行散三人。双方同时行礼,他们平日都是布衣随性而待,这样郑重的着装以及官礼是极其少见的,不难见这次会面气氛的隆重。
“老将军的伤势已经完全痊愈了,想来领军是不成问题了。”周行伍道。
“没错,我的伤势已经痊愈。”李振飞象征地抡了一圈臂膀,“领兵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接下来的情势真有那样严峻?这不是东土,灵月王不会允许我们在他的封地上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