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屋内的老人同时掀开了木盖,几口锅冒着滚滚的热气,香味就连院中的吕正蒙都闻到了。老人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小正蒙,进来吃饭了!”
“知道了,老师!”
吕正蒙听闻放下了剑,升腾的雾气中只能看到老师模糊的面孔,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鼻子酸了酸。他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了,族比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想每个傍晚有人喊他吃饭。
多少年过去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油灯幽幽的燃起,他们用餐是在卧房内,吕正蒙跟着老师把菜肴端了过去,放下的时候对手心吹了好几口气。老人看着吕正蒙被烫得那个样子,哈哈大笑。
菜肴很丰盛,老人一共做了五道菜,分别是山药羊肉、干啫鱼头、炒青菜、凉拌折耳根和蛋花汤。有荤有素,冷热搭配,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少年夹了一块肉,吹也不吹直接放到了嘴巴里,滚烫的羊肉把食材的香味散发得淋漓尽致,其中淡淡的药香更是恰到好处,他胡乱扒了一口饭,差点把舌头都嚼碎咽下去。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吃!”
老人给吕正蒙夹了一块鱼肉,“慢点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吕正蒙傻乎乎的笑了笑,两三下就把鱼肉咽了下去,他抬起头:“老师,您这道干啫鱼头味道和我以前吃的有些不对啊?”
“怎么个不对法?”老人又给他夹了一块。
少年胡乱地擦擦嘴,咽下饭,尽可能的回想:“以前我在膳房偷偷吃过这一道菜,虽然有些凉,不过味道和您的并不一致,肉里的滋味好像有些变化。”
“我这道鱼头是古法烹制,用的是黄酒,做这一道菜不需要加水,完全用鱼肉自身的水分和调料烹制,在快出锅的时候淋上几滴花雕,能听见啫啫味道以此闻名。”老人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最正宗的做法!”
少年一伸舌头:“怪不得这鱼肉如此紧嫩,吃下去还有酒的香气……”
老人持箸把敲打了吕正蒙的手,少年吃痛的把手伸了回来,无辜地望着老师,不料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我看你刚才还有话要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说清楚,你认为谁做的好吃?”
“这个……自然是您做的。”少年挠了挠头。
老人看着他含糊其词准备蒙混过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好吧……其实老师您这个稍稍有些鱼腥味,肉质有些硬硬的……”吕正蒙心虚地低头,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很好吃了!我就是瞎说,您别往心里去。”
“没想到我这个学生还有做厨子的天分!”老人捋须大笑起来,“古法的啫啫鱼头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流传的做法应该是卫曲将军改良过的,他加了水,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酒,口感自然是要好。”
“卫曲将军?”吕正蒙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东土上将,现在正值壮年,是英王姜怀烈的左膀右臂。”老人夹了一块肉,“他对吃食很有研究,东土许多名菜都是出自他手,行兵打仗一绝,厨艺更是一绝。”
吕正蒙扒了几口饭:“会做饭的将军?”
“没错,”老人点了点头,“他不仅会做饭,反而善于改善菜肴,把一些不太符合现在口味的菜换几种配料,就能变成新的一样!味道绝对没有话说。”
“既然他改良的菜肴好吃,为什么老师您还要费时费力用古法制作呢?”
老人从腰间解下了酒壶,给吕正蒙浅浅地斟了一个碗底,“这就涉及到我行事的风格,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做人都要地道,也要讲究礼。我遵循的是古礼,所以做这道菜的时候我按照古法烹饪。这道菜背后是有典故的,里面不加水也有原因在,诚然加了水更好吃,可是以往下去典故内蕴的精神就会流失,这就说我不愿意见到的。”
“地道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有人以为好吃就是地道。”老人自顾自的摇摇头,“非也非也,地道是一种味道,它和美味并不冲突,反而还要独特,地道的菜肴都是用特殊的稻谷、特定的水源和特别的烹制用具,缺一不可。比如说你们用寒州食材做的一道菜肴,东州就很难复制你们的‘地道’,即使食材一样,可地区不同口味还是有差异。”
吕正蒙接过瓷碗,望着浅浅的水酒有些不知所措。
“那老师您是讨厌这种改良的做法了?”他小心地问。
“不,恰恰相反,我很同意。”老人放下了筷子,“因为遵循古礼是我自己的行为,与他人无关,我不能因为自己喜好强行干涉他人。而且我与卫曲也不是背道相驰,他那么做让一些菜肴传承了下去,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一路人。”
吕正蒙点了点头,转身去盛了一碗饭。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道菜,其中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咦,你怎么一口酒都没有动?”老人仰头喝了几口后突然发现。
此时吕正蒙正吹着蛋花汤,有些瓮声瓮气的:“老师我才十二岁,吕氏家法是没到十六岁不许饮酒!”
“这是拜师的规矩,你的每一个师兄都喝了我一杯酒的。”老人说着就要把那一碗自己饮下。
吕正蒙一听赶紧抢了过来,紧忙的一口饮下,辛辣和火热的感觉从喉咙里传来:“老师,您今天很怪啊,这么多天难得下厨,还让我喝酒。”
“你差不多也猜能到,我明天就要离开寒州,不能留到你参加族比的时候。”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我这次来寒州本意是拿到格尔杜拉帕西来实现我的理想,东西没有拿到,不过收了你这个弟子,也算不虚此行。”
少年愣在当场,如遭雷击。他早就猜到有这样一天,可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老师既然没有拿到天涯剑,不如待一段时间再看看?”他试着挽留。
“时间不等人哪!”老人感慨着,“我此生可能到拿不到格尔杜拉帕西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东土那边说不定可行。”
听到老师去意已决吕正蒙眼眶通红,嘴里的米饭也忘了往下咽,泪水都在打转。
“不要那个样子,有一句话很俗,可是说得很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人说,“我们的师徒情又不会因为这个而消散。”
吕正蒙哽咽着:“老师,您说的这些我知道,我只是害怕,想到您离开以后,族比结束,我又要过着迷迷茫茫不知所终的日子。”
“你这是没有理想,找不到奋斗的目标。”老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今年六十有五,比天下绝大多数人活得都要长,不还是精神矍铄?”
少年强忍住情绪点头,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要是以往估计已经哭了出来,可是他不能哭,他想要成为老师口中勇敢的人。
“可是,老师,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老人被少年的一句话勾起了往事,“我以前家道未曾中落的时候,哪里想过这些?后来是读不起书,见识了民生疾苦,才想要天下人人有书读,老有所养,安居乐业。”
老人把手放在了吕正蒙肩上,让少年感受到了热量与重量,“你只差一个契机,当有什么洞开你心扉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他顿了顿,“一会跟我出来,分别之际,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你。”
吕正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倒不是认为老师在敷衍他,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契机什么时候到来。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命运使然,仅在两天以后,他就找到了毕生的追求。
只可惜,那个过程太过痛苦。
晚饭结束后,一老一幼并肩走到了院内的榕树下,他们望着天上的明月,谈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注1: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是“但凡有血气的东西你都不要去杀它,主要推崇的是不忍之心,让君子不要造杀孽”。而这里吕正蒙的理解是字面意思,他误以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该远离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