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得知对方名姓,心中一喜。自己向来不喜欢亏欠他人,今日受了大恩,怕是终身难忘。
可心念一动,又觉不对劲,忖道:“公、侯、伯、子、男,此乃周王朝分封诸侯之五等爵位,罕有人以此为名。这老者竟敢自称‘胡公’,难不成是个公爵诸侯?”
又转念一想,“不对,大周公爵国屈指可数,哪有甚胡国?这老者既是隐士,定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怕是现编假名唬我。”
“小子,看你心事重重,莫非信不得老朽?”老胡公见方兴心神不宁,莞尔问道。
“敢问,恩人是何‘公’字?”
“自是公侯之‘公’也!”老胡公仰天大笑,豪气万丈,“老朽便知汝之所想!凭何‘公’字为那些酒囊饭袋之贵族专属?他们用得,老朽用不得?”
老胡公骂得惬意,大和方兴胃口,也再不觉不妥。
在大周,礼法繁复森严、阶级固化,像老胡公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轻狂言论,赵家村民是断不敢言,但方兴不同,他自视才高,同样视贵族王侯为粪土。
说起这老胡公射杀野猪和赤狄的本领,绝非常人,光是武艺箭术就远在赵家村民之上,自然有狂傲之资。如此一想,方兴对老胡公又多了几分敬佩。
“小子,看来你还颇识些字嗬?”老胡公寡居彘林,许久未与人言,此时谈兴正浓。
“我对农务、武事无感,父亲便教我读书认字。村里人皆言方兴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嗬,赵家村?赵家村可排外得紧,你父子俩一户外姓之人,如何得以定居于彼?”老胡公似乎对赵家村十分感兴趣。
“家父乃是村里倚仗之英雄,对付赤狄鬼子颇有心得,赵氏村民敬重家父,故而破例邀我父子定居于村内。”说到父亲,方兴内心无比自豪。
“那可惜也!枉费令尊是条好汉,生个儿子,却手无缚鸡之力!”
老胡公之语看似揶揄,却戳中方兴软肋。此话赵叔方才说过,丝毫不容方兴辩驳。
而面对萍水相逢的老胡公,此话反倒激得方兴想辩他一辩:“刀枪棍棒家父自然会教,只是我觉得学之无用,故我偏要学文!”
老胡公干笑几声,道:“令尊倒是文武双全!然在这山林野村,武艺既可防身,又能糊口,用处何其大哉?只是你学认字何用?当学究乎?”
“我要带茹儿出赵家村!这里到处赤狄遍布,提心吊胆,朝不保夕!”方兴脱口而出,正是日夜期盼之事。
“有趣!有趣!”老胡公拍掌而笑,“要带你小情娘翻出大山,倒也不难,只是你出了山,又去何处立足嗬?”
“自然是华夏中原!我能认字,去那便能当个卿大夫……不,茹儿不是小情娘,我,她……”方兴越解释越局促,一时语塞,脸上泛起红晕。
“小子瞎说,你道老朽没去过中原?”老胡公故意挤出一副很绝望的神情,调侃道,“龙生龙,凤生凤,卿大夫自有卿大夫儿孙们来当。可你一介野人,如何当得?”
“这……莫非野人真的只能一辈子贫苦受穷?野人读书认字亦不能出人头地?”方兴的幻想宣告破灭,沮丧地嘟囔起来,声音越来越微弱。
方兴此时不知,老胡公说的恰恰是实情——
在大周,社会等级森严,层级分明,阶层固化。天子、诸侯、卿、大夫属于贵族阶层,世袭罔替;士、农、工、商,则合称为“国人”,多是贵族的后裔旁支;至于乡野、村庄、聚落中之人,没出身、没背景,则被一刀切为“野人”。
赵家村民自然属于野人,野人们大多安于本分,要么牧马耕田,要么练武强身。在野人们眼中,识字能有何用?分明是没有贵族命,得了贵族病。
但方兴偏不然,他只对识字读书情有独钟。好在方武粗通文墨,起初尚能指点一二,但方兴的学识很快就远超乃父,再学不到新知。
然而方兴总归不甘心认命,依旧嘴硬道:“野人又当如何?贵族子弟当得公卿,野人就当不得?”
老胡公听这话分明就是模仿自己方才狂言,不禁哑然失笑,继而仰天狂笑不止,笑声豪迈,在深夜的彘林中回荡,听得方兴浑身发毛。
笑罢,老胡公缄默不言,转身收拾起地上的长箭,一枝一枝插到背后的箭袋中。随即又俯身,把装满野猪肉块的皮囊背到身上,转身便往林子深处走。
方兴无语,心里嘀咕:“这恩人倒也古怪,一会儿无缘无故笑,一会儿又无缘无故不笑。”
走出数十步后,老胡公回头发现方兴还呆立原地,又觉可笑,朝他喊道:“愣着作甚?!在等老彘王呼朋唤友,再把你大卸八块嗬?”
方兴如梦方醒,赶紧小跑过去,拱手道:“多谢恩人提醒,还望恩人指点出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