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真是对不起!”
袁永定话音微沉道:“我不知道你在我后面。”
“我人轻嘛。”
袁永定下着台阶问道:“什么事啊?”
旗袍女子道:“我迷路了。”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石塘嘴,不知道该怎么走。”
“石塘嘴离这里很远,要坐车,不过在这里可以叫到计程车,那里也有公车,”袁永定顿了一下道,“我也住在石塘嘴。”
“真的?我以前也住石塘嘴,香港现在变成这样,我都不认得了。”
又走了几步,袁永定道:“在这里可以搭到计程车,我先走了。”
“你不回石塘嘴啊。”
“哦,我想先吃点东西。”
……
袁永定吃饭的时候又看见了旗袍女子,原来这女子一直跟着他,她身上没有钱,袁永定给了些钱,趁着女子测字的时候离开了。
一辆双层巴士上,袁永定向第二层走去。
“袁先生,这车是不是去石塘嘴的。”
竟然是那旗袍女人,她竟然也在那巴士上。
袁永定回答道:“是。”
第二层除了他们俩空无一人,两人坐到并排的座位聊起天来。
旗袍女子说道:“我们也算有缘。”
袁永定问道:“十二少是你什么人?”
“十二少是我的温心老凯。”
“什么叫温心老凯?”
“时髦话就是达令,十二少他姓陈,叫振邦,是南北行三家中药海味铺的公子爷。”
“什么时候的事啊?这么大家族,十二个子女。”
旗袍女子捏着手绢:“不是,其实他排行老二,有个哥哥,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当时为了表示人丁旺财源广,每个公子爷都时兴加个十字。”
两人又聊了几句,袁永定笑道:“你的话好像旧文一篇的对白。”
旗袍女子眨了下眼:“对了,太平戏院呢,我记得有一家太平戏院,是不是过了。”
“拆了好久了,我小时候经常去戏院看戏,看林黛的戏。”
“谁是林黛呀?”
袁永定疑惑道:“林黛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没看过她的戏?”
“没有,我只喜欢看大戏,背解红罗呀,金叶菊呀,夜吊秋喜呀,还有陈世美,我们姐妹总是买大堂前座的位子,一排十张贵妃椅,三块钱一个位置,专捧老五的场。我们有个姐妹叫紫兰花,她呀,人家都笑她倒贴,她好迷老五。”
不知道为什么,袁永定看着旗袍女子说话的神态,说话的内容,总感觉有点瘆得慌,他把胳膊放在了胸口,做了一个下意识的防卫动作,顺口问道:“老五?老五是谁,什么时候的事啊?”
旗袍女子想了想轻声道:“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三岁,你说现在一九八七年,原来已经五十几年了。”
旗袍女子在那黯然神伤,袁永定却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大石一样喘不过气来,他的声音难以控制的发抖:“你,你别开玩笑了!”
旗袍女子扭头望向他,袁永定登时起身,一步步后退:“你是什么人?!你不是人!”
旗袍女子慢慢站了起来,袁永定顿时魂飞天外,无头苍蝇似的闷头乱跑,车尾处,袁永定已经退无可退。
“你是鬼,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是你说有缘分就能看到。”
“我说有缘可以看到人,不是说有缘可以看到鬼,我跟你无冤无仇。”
袁永定的身体似乎正遭受毒打,声音筛子一样颤抖。
“我一上来就看到你了。”
“你从哪里上来?”
旗袍女人轻声道:“下面。”
袁永定转身拉开车窗,左右看了看,想跳又不敢跳:“啊!!!”
他再转身时,旗袍女子已经靠近了他。
“我和十二少吞鸦片殉情自杀,约好手牵手走过黄泉,永不分离,谁知道我到了,找他找不到,等他等不到,我忍不住,就上来找他,我只希望你帮我找回十二少,我十六岁做小琵琶,开包身价很高,后来做了,在倚红楼恩客很多,是红牌姑娘,那时候塘西除了有倚红,还有换欢得、咏乐、赛花,号称四大天王。”
袁永定的脸紧紧贴着车厢,哭诉道:“我连考历史不及格。”
旗袍女子轻轻说道:“后天是三月八号,是我跟十二少的忌辰,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他,袁先生,你只要收容我两天,让我跟十二少见面,来世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您大恩。”
“我怎么收容啊,啊?你要跟我回家?!”
袁永定意识到了什么一脸惊恐。
旗袍女子点了点头:“你也是住石塘嘴的。”
袁永定气愤道:“你是个鬼啊!你住哪里都行啊!”
“那些是孤魂野鬼,我已经做了五十几年,我不要再做了。”
人鬼对视,袁永定泪眼滂沱:“寻人启事要三百三十块,你没有要怎么登啊,你欠我五十块还没还呢,呜……”
“以前有人肯出钱摸窩的脖子……”
袁永定吼道:“我不要摸你的脖子!”
巴士停了下来,旗袍女子轻声道:“到了。”
“我求你找别人吧,你走吧,我求求你!”
旗袍女子看了看袁永定,脸色黯然,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
十二少不知道如花为了自己在下面一年接一年的等,他不知道如花在等待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钟每一秒是怎么度过的,他已经老了,从前迎风远尿现在只能淋裤裆,他不是那个年轻英俊多金的公子哥了,他现在身无分文,每晚只能蜷缩着睡在角落里,他的眉毛不是十二少的眉毛了,他的眼睛也不是十二少的眼睛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垂垂老朽,头发像杂草,皮肤皱巴巴,眼袋深重,和路边的乞丐没什么两样,甚至乞丐还比他好点。每天挨着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过一天算一天,偶尔午夜梦回,也会想起如果当时能一起死去,那该多么美好。
可是他没死,如花死了。
今天是如花的忌辰,他却好像忘记了,撒完尿后窝在没有任何灯光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卷起一卷杂志当作枕头放在脑后,像往常一样想要睡过去。
睡着了,饿的轻些。
但是他醒了,如花就在他的面前,依然年轻貌美,十二少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十二少此刻在想着什么,他的身体发着抖,眼睛也发着抖。
如果两人还能再死一次,十二少会不会不再撇下如花一人,如果还能再死一次,此刻会不会不再有那么巨大的痛苦,如果还能再死一次,十二少会不会还是十二少,还是他那个如花的那个十二少!
“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飛燕,独倚蓬窗思悄然。”
如花在十二少面前轻轻地唱着,一如他们初相识的那晚,金陵酒楼,热热闹闹,你年轻专情,我貌美有意。
如花注视着十二少,摘下了颈中的胭脂盒还给了他。
“这个胭脂盒我带了五十三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
往昔的一言一语恩爱情浓刹那间将穷困潦倒老态龙钟的十二少淹没,他的人生已经如此灰暗,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灰暗中,还能有更加灰暗的深渊在等着他,便是此刻!
旗袍女子转身离去了。
“如花!如花!你别走!”
“我求求你!你别走啊!”
如果说人间有绝望,那就是此刻的十二少,如果说人间有极致的痛苦,那就是此刻的十二少,如果说人间还有什么后悔药,那最想要的一定也是眼前的十二少。
如花走了,她的魂魄消散在了十二少看不到的地方。
十二少拿着手中的胭脂盒,他的手在发抖,这拿着的,分明是如花五十三年来淌着血的心,哭干的泪。
十二少魔怔了。
“如果,如果还能再来一遍,如果,如果……我要见如花啊!!!”
“我的如花!我负了你,我负了你啊!!!”
十二少的泪已经哭干,但他还是流泪了,泪水滴落在胭脂盒上,映出他此刻丑陋的面容,凄惨的哭吼,仿佛是人间炼狱。
“你的愿望是什么?”
浑浑噩噩间,十二少仿佛听见了这么一个声音。
“我的愿望?”
十二少惨笑着。
“我的愿望,哈哈,我的愿望,我还配有愿望吗,如花啊,我的如花,我来找你了,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啊!”
“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
曲出口中,不成调,十二少仿佛再次回到了年少多金时,他一头撞向墙壁,鲜血四溅。
“如花,我来了!”
……
七日后。
一缕透明的人形来回飘荡,上不能飞天,下不能入地,左右不过两个人身的须臾之地。
“为什么?”
“如花,你在哪?”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让我离开,我要找如花!”
一股空气波动突然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