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贵的众人抵达传说中长陵邑上最大最好吃的食肆时,天依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它是一个商业单位——
去年莫子成刚开始钓自己的时候,他曾经请自己上过一次洛阳的酒肆。当时那个酒肆里面有一座汉代样式的木楼阁,他们就在那楼上食饮,观赏洛河周边城内的秋色。她一度以为作为更繁华的都市,长陵的食肆、酒垆也会是这样,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长陵的食肆与其他院落相比并无甚么出长之处。它的门脸是一个院落沿街的南面,除了墙以外,院门处张贴着小型的旗幡,有人在门口吆喝,请顾客进去服务。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和饮食行当有关的事情。如果将这些幡旗和小厮撤去,恐怕它完全可以和居民区的院子混在一起。虽然对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间来说,从衙署到宅邸、寺庙、商铺甚至风月场所,它们大部分都是以院落而不是单栋的楼房来结构起来的。除非在人口特别稠密、地价特别高、商户又无甚多资材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向垂直发展,承担没有上下水系统的痛苦。
同时期的罗马城已经面临了这种危机。随着城内人口激增,跟不上城市规模扩展的速度,市内不得不建造大量的楼房公寓以供居住,这种楼房成为了大量市民日常生活的噩梦,以及传染病的策源地。
天依等人走到这个院子的门口,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异常热闹。天依和阿绫对视了一下,判定这确实是方才的市人所说的、长陵邑中最大的一个食肆。与洛阳的那间酒垆不同的是,它在地值斗金的长陵市上仍然包下了一大块地面,至少三四进院子作为它经营的场所。与在现代都市时的经验一样,低矮的平房和铺展的院落反倒成为了财力的象征。
“能在陵邑里面开这么大的场面,肯定是最好吃的了!”乐正绫对众后生道,“就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不更,有没有地位吃得起。”
“管它呢!大不了,我们先吃了,再找司马使君,让军幕给报一报。”魏功说。
“你以后还想不想走得更远?才是四级爵,现在就问府库掏钱。”其他士兵摇首。
“我们今天身上带的资材也不少,不管行不行,我们往里闯闯看。”乐正绫眨眨眼,“过去看看那个小伙子对我们的态度如何。”
她和天依遂带领着通书什的众位爵士往宽敞的院门走去。站在门外招揽食客的布衣小厮一开始见了几个不更朝这里走过来,对他们并没有抬太多眼。但是当他发现走向他的不是几个不更,而是十七个新封的、衣冠整洁的不更,还有几名北军骑士的时候,他迅速地将自己的面容扭转了过来。在这个陵邑中辛苦讨活,这个变脸的技能是他们必备的。在他的对面,通书什的小后生们,甚至乐正绫,在元狩二年之前都还习得过它。
“诸位尊爵!”那个食肆的小厮向他们打揖,随即急忙往内中尖声通报,“里边座上!”
大家欢欢喜喜地进了长陵的大肆,在另外一个肆人的引导下来到一片案前,分头坐了。
“看来是我们错怪了邕了,”青年们道,“确实如你说的,我们这十来个不更,加起来,顶不了二千石,还能真顶个几百石呢!”
“我们来这个市上,受这个招待,大半就是因为将近二十个爵聚在一起。”乐正绫向士兵们道,“不过大家也得长个心眼,这也侧面说明了,单一个不更,你们的地位在这关中还是比较低的。大家得继续努力,今天好吃好喝,回去以后再继续安心受业,不要为一时的爵禄给蒙了眼睛。”
“唯!”大家都向什正答唯。肆中附近的人见众多爵士对着一个妇人答唯,连不少在肆中进食事的小官和豪民也感觉新鲜。不一会儿,就有人上来拜揖。
“夫人,小民有礼。”在附近食事的一位豪民走到乐正绫身前,向这个脸上蒙着纱巾的女子拜言,“从前见识鄙陋,在长安下并未见过夫人。敢问夫人是……”
“奴并不是什么夫人,只是在附近供职而已。”乐正绫也向他行礼,“今日带弟子们出来散散心。”
“是馆阁中的?”
“不是。奴就是一介民女。”
那名富人还想得知更多乐正绫的信息,天依走到她们中间,将他修辞婉拒了。士兵们又对他侧目,那豪民本来想与这位看起来来历不小的妇人结交一番,在十几位爵士的注目下,也只能尴尬地退开。随后上来的是食肆的侍婢。
“这儿的地道当行的羹食是什么?”天依问那名侍婢。
“肥狗羹,选的前脚肩膀处的嫩肉,加上鲜蔬葱酱,吃起来一饮而散!”
“一吃就化的,那有什么意思?”夷邕说,“肉既然是最鲜嫩的,当然是吃个口感。全是汤稠,那是给身边妻妾成群、路都走不动,牙齿都咬不成的那些人准备的。”
“那请你们做得不要那么烂,”乐正绫对那名侍婢道,“这些小君子都是在塞外随骠骑将军啃过牛羊骨头下来的,一口坚牙得有用武之地。”
“唯。我们还有羊肉,羊肉可炮可炙,上面可以加鱼卵酱、蟹胥酱的。”侍婢继续说着,“我们那儿还有熬的鲤鱼,里面加上羊汤。”
“你们这里流行‘鱼羊两鲜’!”楼昫反应了过来。鲜字,左边一条鱼,右边一头羊,代表了古代南北的人们认识的两大美食食材。
“听着有点怪。你们这边有蒜么?”天依将手放在裙前。
“从陈仓武功一带有进。那边这两年种得多,长安下的人都喜欢吃。所以他们也越种越多。”
“如果烹鱼的话,往里面可以适当加些蒜和葱。”天依向她道。
“唯。”
“大家喝什么?”乐正绫转向她的士兵们。
众人表示要喝一点这个酒肆中口味最好的,以飨自己这些日的疲乏。侍婢遂向他们推荐了高公清——一种在彼时特别著名的粮食酒。在处理好什兵的酒品问题以后,天依复向她询问,店中有没有兰英酒。
“沅有苣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当二人点酒的时候,楼昫想到了从前受过的这两句诗,出自屈原的《湘夫人》。海国的姑娘们似乎也有兰草菊花的文化,在平时自己随什行动的时候,他就发现她们时常注意路边的这些植物。今天她们点了兰英酒,这也能从侧面上佐证他的猜测。
“夫人是懂格调的,这长陵附近,乃至京洛一带,流行的便是楚地的兰英酒。”
“上两壶兰英酒吧。”
“唯。”
在点完菜品酒水以后,侍婢退开了现场。大家到院子里净了手以后,一边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一边聊天打发时间,等待佳肴上桌。
“枚乘在《七发》里面写的是‘兰英之酒,酌以涤口’。虽然兰英酒是他家乡的特产,但是至少时人认可,而且从赋句里面可以知道,它还有清新口气的功用。”天依向乐正绫介绍道,“度数应该也不高,我们可以喝一喝。”
“今天我们是喝上枚乘同款饮料了!”乐正绫开玩笑道,“它放在两千年后,肯定也是一款网红酒。”
这座食肆中几乎找不太到闾民的身影,常是官吏豪民及他们的僮仆姬妾出入其间,事颇为盛——当然,大部分人来此是常与他们的同僚相俱,带有社交目的,并不是白破财。和通书什的士兵们一样,他们也对这种场所甘之如饴,似乎在嘈杂吵闹的市上所有机会享受到的,反倒比家中要好一些。
至少对于通书什的爵士们来说,事情确实是这样的。《传食律》曾经对各级军中爵士的口粮有过规定,“不更以下到谋人,粺米一斗,酱半升,采羹,刍稿各半石。”不更的爵秩几乎相当于官秩中的百石,位比有秩,但是平日在营中还是处在如此粗糙的给食水平,那么也就更不用提从前他们未有赐爵时的营养水平了。乐正绫这半年作为位比十斗的什正,平日里也就是同士兵们吃吃五谷酱菜而已。
甚至这种配给状态并不是低级官吏和爵士才拥有的。崔寔在《政论》中曾经批评过汉时官僚的俸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