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久,夜永酒阑。当筵席上一片狼藉的时候,骠骑将军派军将吃饱喝足的这群人送回了他们所困的营房。天依以为宴会到此结束,她也能回去继续看护阿绫了。正当她拿起自己一直没动的一大块肉时,赵司马忽然叫住了她。
“你先不要回,营中有事商议。你没喝多吧?”
天依向使君拱揖,表示精神清醒。
赵司马挥挥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天依遂拿了酒肉,将自己的座位从室内的暗处移到筵席前。在场只剩下了汉军的军尉。
“总算把这群人渣给送走了。”霍去病哈哈地笑道,“他们自己都不保护自己的庶众,我们缘何要委屈我们自己的锐士呢?不过那个浑邪王的儿子倒是有几分豪气。”
天依在得胜以后是否应该纵兵大掠这方面一直同骠骑将军有非常大的分歧。然而自己毕竟是一介什官,能被叫来参加宴会也全是缘自己这个什特殊故。再加上自己素来是处于汉军的羽翼之下,受众将士的保护才能在战火中安身,她再向自己的保护者提一些质询,底气总也弱一些——古人的世界观是万事万物普遍联系的。杜工部写个诗,水的意象和五方中的北方、五色中的黑色、五脏中的肾病,硬壳的水族意象和带甲的乱军,它们之间都存在一种隐喻的关系。这固然是唐诗的出众所在,但是这个世界观的一个缺点,便是在马克思主义点亮中国之前,人们就事论事的观念较差。当一个父亲做错了事情,儿女前去提议,父亲便会以自己对他的养育之恩、子辈对父辈的人身依附关系来让子辈塞口。而这件事情本身的对错,便在父权的亲情压制下掩盖了起来。显然,在这大胜的夜晚,一个依附于汉军活命的什级吏员若想提出对劫掠这件事情的质疑,也会被以端碗吃饭、搁碗骂娘的理由加以鞭刺。
当然,就算排开这个,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默许军队在今日越纪的态度也是明确的。这更多是站在军事的角度上来看,作为一支封建军队,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不具备基础知识,也没有什么本阶级的目的,那么在物质条件逐渐匮乏的时候,维持住这样一支军队的纪律是困难的。在大战刚毕的时候,众人的神经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何况汉军所余的补给已然不多。不管劫不劫掠,他们总是要就食于敌的。自己和阿绫可以约束住通书什,是因为他们逐渐摆脱了大部分士兵的状态,对自己的地位和未来有认知和计划,但是要约束住大部分士兵,恐怕只有岳武穆、戚继光再世,在特定的条件背景下才能做到。
“我们只纵兵一下午么?”天依悄声问赵破奴。
“怎么,洛什副想带部队纵个两天?”
天依不再说话。
“明天我们就从这里开拔,牛羊牲畜已经准备好了。这次我们慢慢地走,争取半个月回黄河。”骠骑将军坐在主位说,“路上大军受来时匈奴部落的供应,军中的补给虽然快吃完了,但是应该还饿不死人。”
“唯。”
“明天我们拔营的时候,还会有三千俘虏跟随回到关内。我们八千人,管个三千没有武器的人,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霍去病继续说着——他虽然饮了许多酒,但是头脑异常清楚,“洛什副,你回去转告通书什的士兵,晚上会宴的匈奴贵胄,明日在你们身边行动。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在回去的路上,休息的时候,或者在马上的时候,你们都可以向他们调查匈奴语。回到陇上后,我们马上就出地图,并且你们得把你们的辞书再编修编修,扩大辞量,顺带看看,你们记录的关山匈奴语,同河西地带的匈奴语到底哪个更通行。你们换以通行的。”
原来霍去病和赵司马将自己请到营中和这些匈奴贵族一块宴饮,有这个意图。
“编修辞书是件大事,我们出最粗的版本,就花了半个月。”天依蹙眉道,“它是经年累月的。而我们之后不知道还要随军出征,恐怕……”
“你们可以到时候再说。”霍去病背着手,“下一次是在夏季,中间会隔两三个月。你们在这两三个月中,就专门扩大辞书。如果到时候要随军行动的话,你们可以加入。河西地区,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小月氏。它在地图上是个空白。”
“小月氏是河西的塞人被匈奴人赶走后,当地所剩的塞人余部所组成的。他们应该就说我们记录过的塞语。”天依向霍去病道,“那里刚好也接近西域。不管是西域东部的诸国也好,还是小月氏也好,还是入关的塞人也好,他们说的语言应该是通用的。”
“你们如果想实地去看看,那就加入下一次征讨。如果想安然做学问,那么这次回去以后你们就待在长安。朝廷会安排。或者,我们可以捕得一些俘虏,送回来给你们观察。”
“小职需要回去以后同什正商议,随后请报赵司马。”天依向他长拜。
“好。大致就是这样。”霍去病点点头,“时间也不早了,今夜不能多饮,大家各自散去,准备明天开拔之事。”
诸校尉和赵司马遂各自拱揖出帐。天依将牛肉提在手上,跟着赵司马走出帐门,向司马施礼道别以后,回到了静寂的通书什的驻地。
当天依走入帐篷的时候,阿绫仍旧趴在毯上。清洗伤口的结果不知道如何,她袒着背,似乎是睡去了。她的口中还戴着木枚,为了防止发出声音。
不知道祁叔晚上照顾得她如何。天依见阿绫已睡,只能将牛肉置在火边,预备将它作第二天朝食用。她也从自己的襟中探出了口枚,衔在嘴里,坐在阿绫的身边。
夜晚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有柴棒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天依坐在毯子上,今日所有的重压一并向她袭来。她感觉自己过了最长的一天——今天早上起来,发现骠骑将军开始了他的决战动作,遂和士兵们准备接战;上午,数千名匈奴骑兵朝自己这边涌来,她们在骠骑将军的阵列中心向外突围,阿绫在突围过程中受了箭伤;中午,她们和卢胡王余部交战,在张万安和闵升亲自斩杀了卢胡王以后,敌军向北溃散;下午,她们变成了压在匈奴主力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赵司马从阵西一直杀到阵东;傍晚,她们将原营地中未被破坏掳掠的物资带回新营地,自己和楼昫为阿绫清洗伤口;夜间,她又参加了骠骑将军和诸校尉、司马的庆功宴会,被宣发了新的命令。她今天一天所做的事情,要比之前的好几天加起来都要多。
在安然地静下来之前,那些事务一个接一个地套在天依的身上,使她顾不得疲劳,到处奔走。当她坐在毛毯上的时候,强烈的疲劳感迅速袭击了她。然而天依此时都坐不稳——她一坐到毯子上,就有一种颠簸的感觉。仿佛这个毯子也在马鞍上,一上一下的。但实际上它处于静态。天依干脆将整个人都侧躺到毯子上,用手支着头,准备当阿绫睡深以后,就将衣服盖到她的身上,确保她不会受凉。
所幸,阿绫趴的地方距离火还比较近,暂时不用担心气温的问题。
经过了半晚上静态的休息,阿绫背上的箭伤已经愈合很多——或许也不是很多,至少不流血了。不过,那根骨箭到底刺入阿绫的身体多深,仍然是未知的。就阿绫自己的感觉来说,似乎箭头并没有对脏器产生损害。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天依就这么看着阿绫熟睡的姿势。在紧张和惨烈的战役过后,万籁俱寂的深夜,她口唇中戴着的木枚、被清洗过后的光滑的、随着睡眠呼吸一起一伏的脊背,都引得天依想要趁虚而入。但是她现在是一个伤员,天依只能等到她伤势痊愈以后,再与她共同庆祝二人从河西之战最激烈的战场上存活下来,就像两个月前她们从关山草原上回到上林苑以后做的那样。
这是她第二次在床边为阿绫守夜。上一次看守她时,还是在元狩二年的十二月,四个月前。两人当时初次重逢,阿绫面临着生命危险,冻饿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吞噬掉她娇弱的生命。而现在,自己在汉代多灾多难的恋人又陷入了伤病当中。所幸,战事并没有持续长久。她们还能安然地在宿营地,做伤后的简单救治和护理。
虽然睡觉的欲望像波浪一样向她用来,但是天依仍然强睁着眼睛。一直到火逐渐熄了,她才将阿绫的军服和自己的毛毯盖到她的背上,在确认不会有凉风透进阿绫的身侧后,眼皮已经快合不上的天依一下子失了所有的力气。她倒在帐中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