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营中的鼓号将众人唤醒,大家还未从难得的梦境中恢复过来,便赶忙开始了收拾的工作。大家将灶坑捣毁,收起帐篷布,将大大小小的物什按照顺序放回辎重车上,随后,将马缰从木桩上解下来,放倒这些马桩,喂给马匹新一天的食料,随后众人跨上坐骑,准备开始今天的行程。
昨日和今日预合计行将近四百个里,也就是一百八十公里左右。这意味着到今天傍晚扎营的时候,大军很有可能就会抵达乌戾山区。而翻过乌戾山区,据队伍中的陇西匈奴士兵说,就到了须卜部管控的地界了,他们或许会在那里检索到有可能的敌军。
她并不知道骠骑将军为什么会选择乌戾山作为行军的目标。天依对公元前的这次河西之战的细节并没有很深的概念,在细节上并无把握。她只能信任霍去病在当下的所有战略,他和赵司马走到哪,通书什和闵升的卫队便走到哪。
大军排成一条长线,沿着一条河谷向北方前进。天依骑在马上,对两边的地形充满了危机感。如果匈奴大军得知众人出军的详细路线,在这条路线上布置伏兵,那恐怕霍去病的出师在第二天就会陷入不利的局面。所幸,古代社会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双方获得对方军事情报的机会都不大。
大约大军从昨日的驻扎地开拔了一个小时以后,前方传来讯息——霍去病带着前锋,侦察到了一支游牧民马队。那支马队见有汉军过来,随即向河流的上游逃离。骠骑将军认定他们的部落不会远离这条河,已经将兵追了上去。
“将军命令你们,他一会真的寻得了那个部落,你们就赶紧跟到他的马前,对那个部落的言语进行调查,看他们和附近部落的成分。”
传令兵向乐正绫传达了霍去病的命令。乐正绫在马上向他拱揖,请他回去复命。士兵们闻到这条命令,都变得紧张起来。
“看来我们马上就要对塞外的第一个部族进行调查了,”乐正绫对士兵们说,“你们的核心词表带了吗?”
大家纷纷答以“带了”。
“叔,一会你作为译者,与部落的头人取得联系。你先说说匈奴语和羌语,看他们言语的面貌如何,然后我们就用这张核心词表,来调查调查他们具体的系属。”乐正绫转向祁晋师。
“好。”
乐正绫旋又对通书什的后生们说道:
“我们现在在塞外,短促地打仗,不是像在关山草原那样给一个部落的音系和词汇做细致的描写了,而是用简短的言语和核心词表,来判断出他们说的言语,和我们所记录的这个地方的位置——虽然他们基本上是移动的,但是大体上大部分部族游居的地方不会很远,可能大部分还是山上和山下的区别。当然,这个需要具体地问。回到长安以后,我们要用这些具体的点,绘制成一片语言地图,看这个河西的地区,哪些地方是说匈奴语的,哪些地方是说羌语的。”
士兵们个个摩拳擦掌。又行了十几分钟,那名传令兵来到了通书什的队伍边缘,命令她们加速跟随自己前进。
通书什遂引着闵升的卫队加速前进,在河流更上游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几十顶游牧民帐篷。那里正是一处牧地。这些帐篷同乐正绫初至关山草原时,在苏卜部南部的两个山湾中看到的游牧帐篷类似——都是用了许久,上面布满封补和小洞的。几乎每顶帐篷都是这样,连长老的也不例外。看起来这个部落的物质条件非常差劲,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在长久的边境拉锯中,所遭遇的命运基本上是被更大的匈奴部落征敛抽调,还不得与过路的商旅贸易、交换——战争本身也对商队的活动影响不小。自己去年同祁叔下高原时,在关内遇到的那个西域商队,他们就说除了自己以外,有很多其他人是从青海道上至关的,而绕过了河西走廊。
部落民们没有见到过这么大规模的汉军骑兵,他们都聚集在毡帐门口,为首的几个长老在部众们的面前向骠骑将军跪拜。通书什赶到现场,祁叔向骠骑将军报告了自己作为译者的身份,随后,霍去病让他先给部落的长老传话,让他们不要惊慌——汉军此次出征,不侵吞他们这些小部落的利益,而是专程寻找河西二王的踪迹,以图跟他们决战,更换这块土地的统治者的。
祁晋师将骠骑将军的话如是地转达给部众。部落民们仍然十分惊惶,生怕做出一些让这些铁人不悦的动作。
“好了,至少他们听得懂匈奴话。你们看看,他们到底属于哪种语言,是哪个部落来的。”
霍去病向乐正绫下了指令。通书什遂下马,在祁晋师的帮助下,询问了许多核心词表上常见的词。这个词表也是他们在关山草原调查,整理词典后得出的成果,基本可以涵盖匈奴语、塞语和羌语中各有不同的常用词。从三身代词,到一至十的数词,到牛羊风雪、口鼻耳目,莫不有之。
楼昫在记完音之后,又询问了部落民冬夏时节常居住的地点,以及部落的名字和图腾。他们也将这个信息记录在了革纸上。乐正绫拿起一张齐渊记录的革纸,看了看上面写的音标,上面大部分出现的核心词都在羌语里面,而且其中不乏许多和上古汉语的同源词。初步判定,这个部落说的是汉藏语系的羌语,而他们只是在长久的语言接触的情况下,能够听懂匈奴语而已。
“看来这是个双语部落,”乐正绫对士兵们说,“他们根底上是说羌语的,但是是被匈奴政权控制的,受通行的匈奴语的影响的。”
士兵们将乐正绫的判断记了下来。长老们也向她言是——不管这个什正说什么,他们听不听得懂,他们都得言是。这是小部族在长期的生存考验中必须具备的本领。
“这是我们在河西取得的第一个羌语的样本,以后你们如果再遇到羌语部落,可以用这个作为参考。”乐正绫说,“不要弄丢了。现在语言地图的雏形就在你们的心里,更在你们的纸上。”
乐正绫说完,结束了通书什仅持续了几分钟的调查活动,大家收队上马。霍去病复将祁晋师召到身边,准备让他继续问这个部落一些有关于附近部落分布的一些问题。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则在乐正绫的带领下,驱马回到了赵破奴将军所部。过了一会儿,大军重新出发,离开了这个小小的羌人部落,而祁晋师也拍马回到了通书什的队伍当中。
“怎么样,叔?他们都说了啥?”乐正绫向祁叔询问关于骠骑将军与羌人沟通所得的信息。
“骠骑将军问,他们本是羌人,为什么来到匈奴和汉的地界居住。”祁晋师说,“他们是和自己的本族有矛盾,被迫东迁到这里,以避冲突,但是日子也没多好。”
“嗯。”
“另外就是,这个部落里的人,说这条河谷,再往上走一段,第一个岔口,按那条分支往西边走上去,有一支匈奴人部落,也是小族;而沿着这里继续走,还有两三个小的羌部。看来我们羌人在这条河谷的这一块分布还不少。”祁晋师对乐正绫道,“或许是西边分了一些羌人出来。”
天依和其他士兵默默地将这些信息记在脑子里,等待下一次停马休息的时候,将这些信息录入到纸上。
“还有呢?”
“但是,走过三个岔口,水势变得更小的时候,再往上便没有羌人部落了。如果我们进入乌戾山区,匈奴部落会更多,然后沿着这条谷一直走上去,可以沿着乌戾山的分水界翻过去,就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草地,那边居住着一个较尊贵的‘后’,也就是王,他的部族是须卜。”
“这条河谷以及它的旁系的小族,完全交给这个小王来管?而这个小王上再是匈奴的右贤王?”
“是。他们说他们只往山外的那个须卜部交付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