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使君告知……”
乐正绫向这位郡尉深揖,随后默默地退马回到通书什的身前。一股巨大的震撼从她心底生发出来,她又回想起和祁叔内逃,在关中四处遇劫时,黄材官默许自己获得的匈奴刀给自己和祁叔带来的大用。恐怕,在某一天她把玩着这把青铜短刀的时候,黄材官的头颅和身躯就已经在匈奴军队的马蹄下支离腐烂。而自己和祁叔如果再多待半个月的话,恐怕也会在那场战斗中如一粒尘土一般殒命,留下天依在孤单的洛阳城中永远地等待着她的良人。
乐正绫暗自下定决心,要把黄材官那棱角分明的面庞,以及他说的一口方言,永远地记在心底。如果自己哪天有机会到他的家乡——南阳郡,一定要找到他的家人作为调查合作人,专门出一版他们家族的音系,让他的声音在远古的遗响中流传下去。
“可惜了,是个男儿。”祁晋师看着天上的灰云,感慨道,“不过能死在疆场上,总是那群人的一个好归宿。”
“我不认为是。尽量地活下来,总比豪壮地死在疆场上,要更幸运一些。”
乐正绫默然立着,想起日后汉乐府的一首反战歌谣: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骁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郡守仍然继续向人们说着其他地方发生的或大或小的袭扰。再过几天,当自己随霍去病将军远出壁垒的时候,恐怕自己要直接面临的“野死谅不葬”和“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的场面还会多得多。当骠骑将军在皋兰下与匈奴主力决战结束后,自己在战场上看到的横尸或许会是齐渊,或许会是楼昫,或许会是眉队副,或许是天依。无论是谁,自己在整场远征结束之后,在再次活着见到临洮的城门的时候,或许不会再敢于去直视城头的旗幡。
从骠骑将军和陇西郡官之间交谈的内容来看,军队似乎可以在狄道休息两日——因为从陇西本地长城沿线征调的三千名有经验的骑兵还正陆续云集到临洮大营附近,骠骑将军一直要等到兵力配属上了,才能正式地出陇西,开始稳定长城西线的事业。看来在这两日中,天依或许可以托人到郡中去问问刑徒的簿册,好帮万安传话。
暮色四合的时候,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的属兵跟随两位将领也回到了原定的驻扎地,天依如是地向赵司马报告了他从前的小仆人的愿望。
“你管一个小兵做什么?”赵破奴一边喝着水,一边问她,“老是拿这种琐事来烦老夫。”
“不管他从前是什么,他现在是通书什的士兵。”天依向赵司马拜道,“他既然是通书什的士兵,我们做什官的,就有责任帮士兵解决问题。现在刚好部队进展到这里,这是他离父亲最近的一次机会了,我不能不管。”
赵破奴用食指静声敲着桌案:
“又是海国的传统?”
“是。”
赵破奴又捋了捋胡须,未几,抬头道:
“这个,我明天入陇西郡的时候会抽人帮你看看,当然,我和骠骑将军忙得很,我自己不会亲自去做。我让一直负责你们什的那个派员去。那个小仆人想托人捎什么话?他的父亲叫什么来着?”
天依遂把这两天中万安交代给自己的,他所有想对父亲说的话——三根牍片,呈予了赵司马。
“我只能找他帮你把这牍片送过去,恐怕那个小仆人要再看到父亲的回书,一时是很难的了。不过如果他父亲还在的话,我们可以告诉他他现在具体在哪个地方服役。这样如果我们打了大胜仗,他还能回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太感谢使君了!我尽量把司马的话传达到他那里。”天依向他再拜。她道别了司马,回到营中,首先迎上来的便是张万安。这个十六岁的小少年,不住地问她有关于父亲的状况。
“这个只能明后天再看,阿安。如果明天进了郡府,他们在簿册中检索到了你父亲的名字,那他们会把我写的三根书简一并带过去,并且将他的具体位置报予你。你不妨歇息两个时日。”
听到洛先生如此交代,张万安充满希望地向她答唯。由于前几日路途辛苦,在陇西短休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是,一直到接近开拔的时候,赵司马都并没有来找天依,也没有派人传来与万安父亲相关的消息。一直到临近出军的前一天傍晚,天依站在陇头,感到赵司马迟迟不传消息来,恐怕并没有其他的原因——万安父亲的命运,或许同黄材官等人的命运类似。他只不过是比黄材官等人晚死了一段时间。
天依打算自己再去找赵司马一趟。在张万安最后一遍问起之前,自己得给他一个答案,一了了之。她寻迈起步来,向赵破奴的军幕走去。
“没错。”赵破奴站起来,向她说,“我一直不将他的位置不告知你,就是因为如此。簿册里面最后一次记录他父亲的名字时,他是在壁垒北面那个小城寨上做工。今年二月,匈奴寇边的死者里面,就有他那一份。不过尸骨未存。”
也就是说,张万安还在上林苑中进行训练,士兵们在编写匈奴语和塞语词典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活着;但是当词典编好,大家开始训练以后,他的父亲便与他阴阳两隔了。天依一想到这,不禁心头一揪。
“这三根简牍,你带回去吧,让他好好珍藏起来。”赵司马说,“千万不要让他做什么傻事。”
“……唯。”
天依默默地收了自己前两日写好的三根牍片,将它们塞到襟内。当他回到通书什的驻地的时候,张万安正在往石灶里面扇火,准备和祁叔吃关内的最后一顿粟饭。看到自己从前的先生来了,他连忙站起来,一脸的期待和担心,不知道洛先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只见洛先生双眉紧锁,走到他面前站定,慢慢地从她的衣襟中掏出自己前日所写,预交给他父亲的三根牍片,郑重地递还给自己。张万安一开始并没有领会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把自己想传给父亲的话紧紧地攥在手心的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一瞬间,通书什的所有人,都听得这个十六岁的小陪练,将自己全部的嗓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