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按原计划,通书什结束了对苏卜部和鲜弥部的为期二十天的考察。
“二十天,前十二天在苏卜部,调查的苏卜部的匈奴语。”乐正绫掰着手指,向瞿什正交代调查成果,“后八天在鲜弥部,调查的塞语。他们是塞人。你们护卫了我们十五天左右,非常感谢你们。”
“你们是骠骑将军的部队,既然有这个需求,我们当然过来相助。”瞿什正说,“希望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我们应该还会来陇上,不过那会囿于公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乐正绫看着鲜弥部帐外正在融化的雪。
“我们也只是在军马场上戍守的普通士卒而已,不是什么人物。也没那么重要。”
“您已经比我在汉地见过的许多算是‘人物’的人要靠谱了。”乐正绫笑了笑,“那些人既不懂得相地,也不知道看天,更不知道水文,压根就没有一手好把式。我也是。”
“我们会接引你们到苏卜部,之后,我们往西返回马场,你们向南回陈仓。路你们都熟得很。”瞿什正整理整理自己的胸甲,“如果你想为我们多做一点事,我有一根文牍,你可以在上面写一些褒赞我们的话,我可以回去交给我们的队率。”
“拿出来吧。”
瞿什正遂从衣领里面探出来一根木片。乐正绫下马,去取了笔墨,在上面写了一些话,交给他。
“感谢之至!能为骠骑将军的人服务,我是受了恩荣的。”
“但是它没有大印,光靠我的签字,能够发挥上面效用么?”
“不能发挥,那我就留个纪念。或许我可以把它一直带到棺材里去。”瞿什正呵呵笑道。
待太阳距离地面有一丈许——这是个非常含混的说法,但时人喜欢这么叫——之后,通书什、北军和马场的人都已经将自己要在马上带回的物具清点打装完毕了。鲜弥部的长老似乎非常不舍得他们离开——毕竟他们在这里吃的是苏卜部的补给,只需要占据一隅居住空间,便能完全保障部落的安全。虽然事前也做过一些准备,但他们走后,情形终究还是不一般一些。
“长老,多谢你们这几日协助。我们将来再会面了!”乐正绫坐在马上,握着鞭子,朝他抱拳。
毋奴韦将她的话翻译为塞语。鲜弥部的长老听了此言,向她回以深揖。
“回旅吧。”乐正绫示意夷邕。
夷邕再次挥起他手上执的小红旗,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随后,北军骑士们打头,军马场殿卫,通书什的马队踏上了返回苏卜部的长途。太阳从东南方生起,照在他们背面的札甲上,反射出一些浅色的光来。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马队来到了苏卜部的营门口,大家将马停下,进去喝水暂歇。苏卜达准备举行一个仪式,将全部落的男子都召集了起来,隆重地欢送两支部队返回各自的来处。
“又白送了七天吃的,这群虫豸!”苏卜介在暗处攥着拳头。
“至少在实物上,他们给我们带来的要比我们所付出的要多得多了。”苏卜合同他说,“你是看着他们每天吃喝睡觉,不放牧,做工,感觉他们是虫豸。他们不是用手脚做工,是用心力做工,做出来的威力恐怕还比一个部落放十年羊还大。”
苏卜介听了话,转过头去。
“我们在草原上立足,一个是倚赖我们自己的人马牲畜,一个是倚赖周遭的官。这是我们的两条胳膊,不要骂你的胳膊,就算它要占用你吃下去的东西。”苏卜合说,“父亲又不是没有教导过我们!胳膊没了一条,人独臂了,一刀就被砍死了。”
“你的理和那些官一样。”
“对,是一样。”苏卜合拍拍他,“我看你还讨厌都匈。你肯定是觉得,他光靠在县上给汉官舐痔,我们在这个部落里操碎了心,父亲却还不小看他。可是当年是我们都决定派他出去的,要是没有他打点,这次送盐的长安人就来不了这。我们哪儿捞得走半点恩惠?你光惦记着我们的羊,酒,奶,这些草原上到处都有的货物,别人家进贡给我们,我们不用出去换更多的东西,难道等它们烂在我们的仓房和地窖里么?”
苏卜介彻底不吭声了。正好,都匈快步走了过来,和两个哥哥商议他回到陈仓县以后的工作。
“你二哥刚才在这儿发牢骚。”苏卜合道,“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睛被汉人喝掉的羊奶给懵住了。以后如果父亲死了,我也死了,介坐了位,你一定要从陈仓县好好辅佐他,不要让他乱来。到那时你的儿子也成人了,可以在县里独当一面。”
“我确实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机缘巧合,他们到了陈仓,县令引见了我,我再把他们带过来的,”都匈谦逊道——他自小就怕他的二哥,“日后我会在陈仓多加提点。有了和长安人的这层关系,县上应该也更器重我一些。我们或许也可以给县兵置办些牛马,换一些东西。”
“那就全靠你同那些城里人周旋了!”苏卜合同他说,“我们三兄弟是苏卜部的椽子,如果椽子不齐心,那皮毡就会塌下来,人没法过冬。大家在不同的位置上,各分其力,谁也不要看不惯谁。来,介、都匈,你们握个拳。”
苏卜介很不情愿地和都匈把上了手。
“道理想不清楚,慢慢再想。我们准备去送那些长安人去。”
过了一会儿,苏卜部的全部青壮年,在长老家族的号令下集中在了营房门口。汉军马队的人坐罢喝足以后,骑上他们的马,慢慢地从部落中列队骑行出来。瞿什正带着军马场的人排在西侧,通书什和北军骑士伍列在东侧。苏卜都匈和祁索也带着他们的儿子,走到了通书什一边。
苏卜达代表整个部族和周边他们控制的小族,向汉军致意,说了许多吉祥的话,希望他们在旅途上一路平安。自己也会帮皇帝代理好部族之间的关系,请他们毋虑。
“在这一点上,我非常信任你们。”乐正绫弯腰向他行礼。
有些部落民站在队伍中,看到那三个女奴也骑在通书什的马上,即将被他们带走,怅然若失——尤其是当他们不确定毋奴韦儿子的父亲是不是自己时。
毋奴韦最后地看了一眼苏卜部的帐篷。一想到日后她即将和姐姐一样,见到的是山下的茅屋和瓦屋,而不用再在毡帐中间混迹,她就感觉释然许多。
“现在是真的到了各自去的时候,就此别过了。”瞿什正向乐正绫道。
“有机会再见。”
苏卜部中角声大作。军马场的人和夷邕各自挥了遍旗子,两拨汉军互相道别过后,先后调转马头,消失在苏卜部众人的视线中。通书什的马队仍然由苏卜都匈夫妇引路,先是绕过两个山弯,随后走过几个长下坡,逐渐进入了陈仓县郊外峡谷中的林子。
“这密林,看着真舒服!”楼昫狠狠地呼吸了几口富氧的空气。
“我们进山的时候是一月初,出山的时候已经快二月了。”齐渊感慨道,“花开了不少,我的胡子好像也长了许多。”
“才十六岁,就要美髯?”士兵们冲着他呼哨。辛苦的调查工作结束,一想到可以回到上林苑安居一段时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些喜色。毋奴韦等三个女奴也跟着士兵们大笑。
“经过这么一趟,我可不敢说这奶和荤肉有多好吃了!”夷邕捂着胸口,“这些天,快拉死我了。”
“你刚来那几天可还是说羊肉好吃的。”小郑摇摇脑袋。
“别提了,一点调味料都没有,连个梅子都不加,天天这么整,谁受得住?还是快回到关中吧,我想那边的烩狗肉了。”
“我们吃了盐。盐不算调味料么?”楼昫咬文嚼字。
“那也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