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卜达看了看正在卸货的这车盐,点了点头,遂同意了她的这个提议——这样苏卜部所获的多余的盐也更增益了一些。只要盐多一斗,自己就能从草原上获得至少两斗盐的物品。
苏卜介将七百五十多斗盐不多不少地卸进部落的库存中,回来向长老和乐正什正复命。天依发现,无论是这辆大车来的时候,还是它在卸货的时候,部落中的千百居民几乎都对它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一样。这或许是苏卜部中财富分配现状的一个缩影。
“非常感谢你们这十二天来向我们提供的帮助,”乐正绫向他们深揖,“我们对这一带匈奴语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希望之后七天在鲜弥部的调查中,你们也能提供适当的支持。”
“这是自然的。”苏卜达笑呵呵地向她说,“我们也非常荣幸。”
“那我们也回去整理我们的物事了,大约未时我们出发。”
乐正绫和天依回到通书什的驻扎地,发现自己带出来的个人物具已经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
“是楼昫干的。”何存向她们说,“他见你们在同苏卜长老商事,没有时间,就自己把你们的东西给整理了。什正,您看看缺不缺东西,整得好不好。”
乐正绫打开自己的马袋,仔细检点了一番,确实一样东西没少,而且各种物具放得恰到地方。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楼昫,他只是立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表情很羞涩。
“真是辛苦了!”乐正绫走到他身前,伸出双手,拍了拍他的双肩,“你们出来调查这么多天,每天跟着我们吃苦,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
“什正,不需要什么东西,我们自己就已经很有所得了。”楼昫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似的,抬起头来,“我们现在,和半年前的我们比起来,都已经知道很多了。也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觉得。”
“那是骠骑将军领导得好,给你们安排得周到。”乐正绫向大家说,“我一直感觉自己不能给你们带来什么,每天只是讲讲东西,你们自己的提升全是靠你们自己的努力所得的。在你们面前,我感觉我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
“什正,至少我们的所有的知识全都是你课的!如果没有你和什副,我们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成为骠骑将军和司马的属兵。”
“就像我之前反复说过的那样,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挺过去,以后你们的前程还远大着。”乐正绫道,“至少比我远大。现在我们在陈仓西北垂的调查进行了一半多了,还有塞语等待我们去调查,大家再接再厉吧。大约到月底,我们就能回到上林苑。再休息休息,检查检查,我们就上马。”
士兵们都对新的部落感到好奇又陌生。过了一会儿,待到太阳又向西偏了一点时,乐正绫向夷邕发出指令,夷邕拿出背上的小红旗,在风中挥舞了三下。通书什的众人和北军骑士们都跨上马,准备开始新的路程。
“好久没骑马了!今天爽爽。”夷邕笑起来。
大家在乐正绫的带领下走出驻扎地,来到苏卜部的南门处。苏卜部中的四名女塞人都聚集到了马队的边上,其中祁索自己骑着一匹马,身旁是她的丈夫——更确切来说是主人,苏卜都匈。而她的儿子,则和主人骑在同一匹马上。而毋奴韦则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另外两个金发的女塞人站在马边。
“毋奴韦,这是你的妹妹们么?”乐正绫同她说。
“她是,”毋奴韦指着其中的一个,“你可以看出我们比较像,虽然她比我小两岁。还有一位是别家的女儿,也跟着我们到的这里。”
“毋奴韦,和你的儿子上马吧。”乐正绫朝她说。
“我们走路就行了。女奴没法上马。”
“来。”乐正绫骑在马上,让出左侧的马镫,向她伸出手。
“那我的儿子……”
“眉伍正。”乐正绫呼来眉出,“你帮忙带带walkwe。”
“好嘞!”眉出笑着,让毋奴韦把她年仅五岁的儿子抱到他的马上。随后,毋奴韦犹豫了一会,在其他部落民的注视下,骑上马,紧紧地抱住身前的乐正绫。
另外两个女奴则分别乘上了天依和祁索的马。军马场的马队也整理好了他们所需带的行礼,到了南门口。一列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了苏卜部,向东南方向走去。
“六年没有乘过马了。”毋奴韦紧紧贴着乐正绫的后背,“自我被父老送到这来,他们就没让我乘过马,怕我逃。”
“来,我把登子让给你。”乐正绫悄悄地将自己的靴子抽出马镫,让毋奴韦踏上,“这样稳一点。”
“那主人呢……”
“我的马术好得很!”
毋奴韦轻轻地将自己的双脚伸到乐正绫让出来的两只皮革马镫上,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乐正绫感觉到毋奴韦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她身上,仿佛她是她在这周边几十里唯一的亲人。这让她感到一种责任感。
毋奴韦的儿子被眉出护在身前,这似乎是这个小朋友第一次有骑马的体验。他看着部落外广袤的风景,脸上不似先前在部中那么漠然了。
“为桂就这么从来没出过部落么?”
“没有。你见过牧人的羊能跑出他的羊圈么?”毋奴韦问道,“牧人准它跑了么?”
“真就是奴隶社会呀。”乐正绫叹气,“这回见到你们的父老,不知道是啥样的。”
“传说在很久以前,我们的部落能征善战,当时所有的事情,大家都聚在一起决定。男人和女人并肩作战。”毋奴韦对她说,“出了很多像你一样穿甲的人,但是后来衰微的时候,我们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
斯基泰的军事民主和男女平等的传统,在河西地区正在遗失。整个斯基泰人种已经被匈奴打散了,部落也衰落了下来。这是乐正绫记在心里的一点。
“你的父亲姓什么?”乐正绫说,“他们不准你使用他们的姓,他们姓什么?”
“鲜弥。就是鲜弥。就是部族的名字。”
“这片的部落都是以姓氏来命名的?”
“是。”
乐正绫想起了“张家庄”“杨村”等在汉地常见的地名。看来这种命名模式是跨语言存在的——而在河西,匈奴的浑邪王部、休屠王部,则是根据控有该地的匈奴官王的名号来定名的。汉武帝驾崩时,著名的托孤大臣金日磾,便是霍去病结束河西之战后,被送至长安的休屠王的太子。
“好了,我们试试加快速度。”乐正绫向夷邕命令道。他一摇红旗,整个骑兵队伍都加速飞驰起来。这是乐正绫第一次试着完全脱离马镫骑行,还好鲜弥毋奴韦一直抱着她。
十七公里的路,众人走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前往鲜弥部通讯的苏卜部骑手倒已经折返了一回。到下午的时候,马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鲜弥部的门外。通书什的士兵们将在这里度过剩下的七天时间。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天依看着远处的毡帐,“听骑手的报告,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来可不是为了吃筵席的。”乐正绫道,“先和他们见见面,然后做调查,晚上再吃饭。”
“关山草原在这会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匈奴语,斯基泰语,羌语,各种语言都杂合在了一块。它是这个时代的马来西亚。”
“在这类地方,语言接触应该也比较频繁。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侦测到相关的现象。”
乐正绫和天依一边这么聊着,一边打马上前,与从鲜弥部走出来的人们会面。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