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对处于元狩二年的她们来说并不是个好的讯号——这并非来自于春季一些物候的本身,而是来自于她记忆中远征的日期。她们现在虽然还在陇上做一些闲适的工作,但是再过两个月不到,在公历四月份,她们和通书什就将同骠骑将军一并踏上远道,被裹挟进结果尚悬的第一次河西之战当中。
眉出带乐正绫和天依将苏卜部周围几个方向的地形全部走了一遍。东北面和东南面都有少许匈奴人和塞人的部落,南面便是她们从陈仓县一路走过来绕越的山弯,而西面和北面并没有多少居民点,但是据说马场就在西偏北数十里外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只能依仗我们的身份和苏卜部的支持。”乐正绫对眉出说,“如果在这片草原上发生冲突,我们需要骑几十里前往最近的马场,很有可能在半路上就被追及并弄死了。”
“没错。”眉出看着西边的山弯,“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军马场的准确地点在哪。”
“看来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同苏卜部打好关系,并调节好周边一些部落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乐正绫说,“当然,我对此有自信——除了我们的身份以外,通书什在日常活动中基本上不会招扰到太多部落民。这是之前就向他们三令五申过的。”
“尊重少数民族同胞的生活习惯”,这个道理说着简单,但是在封建军队中做着是相当困难的——许多封建军队到了紧急的关头,连自己民族同胞的生活习惯,他们都不一定尊重。所幸通书什接受的还是较为完善的训练。这一条在日后的河西甚至西域应该会派上许多的用场。乐正绫向眉出讲述了这样一个海国那边的故事:据传在日本殖民占领台湾期间,一些殖民官员前往原住民部落,原住民用口嚼酒欢迎了他们。没想到的是殖民官员大怒,认为原住民在用这种野蛮的食品侮辱他们,原住民和日本军队之间遂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口嚼酒?”眉出问道,“我们那边山里还有很多人这么做的。”
“嗯,这算是比较古老的一种酿酒的方法。我们那边是不用了。”
“你们说的那个日本人,他们就认为用咀嚼做酒是‘野蛮’了?”眉出问她。
“其实他们自己的神社里也是做口嚼酒的。”
“真是奇怪的一群人。”
将近午时,乐正绫三人从西边回到了苏卜部的营盘中。她们走进营门,发现自东面和东南面来了更多的一些部族。他们都聚集在苏卜部长老家的栅栏外,等待上贡。通书什似乎并没有继续展开调查,而是散坐在苏卜部长老的院子里,喝着水,看前来上贡的部落民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卸下来,恭恭敬敬地呈交给苏卜部的大人们。其他部落的人看到营中全副武装的朝廷士兵,脸上都露出敬畏的神情。
乐正绫和天依从院门口走进去,见到了在一旁观看仪式的齐渊。
“怎么回事?”乐正绫问他,“怎么没有继续调查?”
“什正,我们调查的对象现在正忙,我们一时没有什么事做。”齐渊说。
“昨天选定的调查对象忙,你们就另外找。”乐正绫感到奇怪,“他们向这里的长老上贡,是他们的事。我们来到这难道是为了看热闹来的么?没有什的命令,为什么你们坐在这?”
“不是,但是……”
就在这会儿,苏卜合走了过来。齐渊看向了他。
“合,怎么回事?”乐正绫已经猜到了,“为什么给部队下命令?”
见到什正这样,齐渊连忙道:
“不是他们命令我们,是商量请我们休息哩。”
“请你们休息?”
苏卜合连忙上前:
“是这样的,这两天都是他们上贡的日期。长官,你知道的,苏卜家是附近最有影响的一个部落,也和汉有很亲的联系。换句话说,我们也是为了天子牧民,为了这附近一块引弓的人臣服哩。若他们服我们苏卜部,他们不就等于乖乖臣服朝廷么?我们已经将这个道理与你们的四个小长官说了,让他们坐镇在这儿,休息休息,安逸安逸,在这儿跟周边的部落打个照面,等上贡完了,你们再干你们的事,我们和他们都完全配合这事,也好不是么。”
乐正绫又看了看坐在两边帐中装模作样的士兵们。他们的旁边都在部落的安排下摆上了陶罐和陶缶,用来装点自己的大势。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样,算是朝廷派来支持你们的坚强的后盾?”乐正绫对苏卜合道,“让他们看看,苏卜部在这里和在长安那边都吃得开。”
“是。”苏卜合笑起来,乐正绫也随着他笑了笑,随后摇了摇头。
“问题不在这!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调动部队?”乐正绫质问他。
“什正,不是调动。他们是同四个小组的组长商量的。我们同意了。”齐渊道。
“你们的长官是我和眉伍正。没有我们的同意,你们不能受任何其他人指挥。”乐正绫严肃地指着齐渊说,“你在汉军序列,不在苏卜部的序列。”
这群小后生,在草原上,随随便便地就受一个部落头人的支使,如果再在一些大事上被苏卜部当枪玩,那就完蛋了。乐正绫暗自吐槽。汉军的士兵们都愣住了,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现在得向我请示,假使我同意了,才能给你们体面地整。”乐正绫转向苏卜合。
于是苏卜合复向乐正绫和眉出行礼,请求通书什和眉出的伍参与这次上贡的仪式,成为观礼人。
“不考虑你们之间上贡臣服的关系,塞上的引弓之民应当是直接听从上命的。你们借天威为你们这一个部族服务,对他们来说算是一件公平的事么?”
“就按我刚才说的来讲,至少对我们部族和你们都是有好处的。”苏卜合正色向她说。
“是可以的。我们现在无需去考虑那些向他们进贡而不是向长安进贡的部落——他们甚至连会汉言的人都没有。”天依在旁边用现代汉语普通话悄声提醒她,“对于语言都不通的部落来说,进行直接的管理是非常艰难的。就现在来说,也只能借助苏卜部实行管理。除非朝廷能够派出能够沟通的官吏或者派员,但那会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乐正绫沉思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地,对于汉来说,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以未央宫中的立场,他们不会允许这片广袤的产马地上出现一个代管朝廷一切事宜的土皇帝。但是这个问题的解决会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在现有的条件下,无论是通书什还是陈仓县,都只能依托这个会汉言的部族实施间接的管辖。具体到她们的什上,便是后续的调查还需要依赖这个部族来做。
“好——可以帮这个忙,那我们就隆隆重重地给你们来一次。”乐正绫轻轻地向苏卜合点头,“不过,是从现在开始算。现在之前,你们没取得通书什的授权,是逾矩的行为。士兵们坐在那儿,本来应该继续调查而没有调查,是他们失职。我以后再想处分的措施。你们以后想让这个什做什么,不能跳过我去找他们。这是大忌。”
苏卜合不停地弯腰,向她允诺。乐正绫吹了个口哨,让通书什的士兵们都从院中走出来。士兵们迅速离开了他们坐的毯子,来到院中,随着口令排成两个伍。祁晋师呼起步点,乐正绫和眉出将自己的二十余名属兵带至院外,上贡和纳贡的长老们都跟随他们走到门口。其他等待上贡的部落马队也纷纷聚了过来。
“向右转!”乐正绫让士兵们做了这个训练了很久的动作。
士兵们娴熟地从两列纵队变为了横队,随后,乐正什正又呼了一声:
“阵步!”
齐渊为首的甲伍踏着阵步,往空地的南面走去。步伐非常整齐,靴子们踏在草地上,和金属甲片一块发出簌簌的声响。部落的武装们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训练。在走了约二十步以后,乐正绫令第一排停下来,向后转,随后让何存的乙伍又踏着正步走到甲伍的面前,向后转。随后,两个伍又分批次走回原位。
乐正绫向人们展示完通书什的整齐军势后,方才让士兵们解散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坐着。她顺带着下了一道命令,让士兵们不要光看,得记录每个部族的大体的语言面貌。
经过这场队列表演,远近过来的部落民都一时为这种部队行动的效率所慑服。苏卜合和父兄们站在院门口,心中一沉。
“长安人走这些步想说的是,一,不管我们部落在附近得势再多,接受周边小族的屈服,这片土地上的主人还是长安人。而那群向我们臣服的部落,他们最终的主人也只能是长安人。二,凡商量什么事,我们只能去找他们的最高长官。这是我们失误了。”
“这个什官不像之前来的那么好说话,虽然她是女辈。”苏卜达说,“我们这些天恐怕没法进一步从他们身上敲更多的东西。”
“那我们还需要侍奉他们么?”苏卜合问他的父亲。
“侍奉他们,就像小族们侍奉我们一样。他们是长安人,不是陈仓人,如果她能把关于我们的好消息带回长安去,那还会有更多好说话的人来到我们这里。”苏卜达眯着眼道。
苏卜合正向父亲称是时,忽然,有一阵骚动从人群中爆发了——一个正在院外等待上贡的金发深目的中年塞人,大呼大叫着,挣脱了几个人,往乐正绫的方向径直地走来。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