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空气的稍微回暖,元狩二年的十二月即将过去。取而代之的,将会是元狩二年的一月。天依听士兵们谈论着关于时令的事情,由于汉武帝元封七年之前的年代,西汉基本上是用秦历,所以大家的岁首基本上是在十月过的——以十月作为一年的肇端,一年由冬春夏秋组成。秦历在这个方面与太初历之后的历法相差甚大,以至于在汉代,根本没有像天依的时代守岁过春节的风俗。甚至连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也是为了纪念周勃平定诸吕之乱的日子而设立的——十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一月份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节日了。”天依向阿绫说,“一月对于公元前121年的人来说,将会是一个非常平淡的月份。”
“下一个值得大规模庆祝的大概是三月三吧。”乐正绫说道,“毕竟这个节日,和五月五一样,都比较著名,往往是跨文化而存在的。它不仅流行于汉藏语系居民内部,还在南方少数民族那边有。当然,我们现代过的端午节本来就是长江流域的壮侗民族的节日,后来在我们这个时代逐渐汉化了。某种程度上说跟万圣节似的。”
“不是纪念屈原的?”天依犯迷糊了,“赵筠之前还同我说过,她们过五月五呢。”
“这个五月五和南方的五月五还不一样。我们是在北方,你看我们现在在的北方过五月五,有几个纪念屈原的?”乐正绫笑起来,“北方的五月五,还没被南方的五月五覆盖之前,主要讲究的是它是一个凶日。必须采取一些事情来禳灾。比如在五月五出生的孩子,就应该扔掉;然后要在手臂上系五色绳,也是为了化凶为吉。而做木船比赛,用植物包糯米吃,这些是来自长江流域的壮侗民族——也就是百越的五月五的风俗。后来南方的五月五汉化以后,它的风俗进入到北方,这才形成了我们现代的端午节。”
“那纪念屈原是……”
“它是节日汉化过程中需要的一种附会的手法。这类传说大多产生于民间。不止是纪念屈原的,还有传说端午节是为了纪念曹娥的父亲的,纪念伍子胥的,甚至纪念介子推的。”乐正绫向她比划着手指,“显然,这些名人不可能都凑巧是五月初五投水死的,而且这类民间故事属于一类母题,就像落难母题,东南地区很多地方都有朱元璋躲元兵追杀的传说,然后在北方,还有各种刘邦被项羽追杀,在井里等地躲过一劫的传说。如果把刘邦换成李世民等其他人物,传说也是行得通的。”
“我明白了。归根结底,这跟中国发明小吃频率最高的三大美食家是一样的。”
“都是附会之说,但是它们是传统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乐正绫道,“当然,在我们这个贫瘠的时代,这类民间传说还没有大量地形成,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时下的巫鬼风气太浓郁了。”天依叹了口气,“许多节日还未从娱神娱鬼的主旨转向娱人。”
“这也算是西汉时期的一个特征吧。”乐正绫耸耸肩。“对了,你觉得张万安前天的发音怎么样?”
“汉朝本身没有能力形成一个全民族的共同语,所谓的‘通语’还没有一个确凿的标准音。但是大体的音系,和采用的基础方言是在的。张万安生活在基础方言片区内,他的发音大致和大家说的通语也是没差的。至少比我一口普通话口音的汉代通语要好了。”天依道,“至少士兵们记着也还认可。”
“那就好。”乐正绫说,“再进行这么几次通语和其他语言的描写,士兵们的记音能力基本上就得到稳固了。至少让他们去河西收集当地的语音材料,就算没有录音机,也是比较保险的。”
“希望如此吧。”天依看着远处苑囿外的终南山,“我们自己都是半路出家,能把这些再半路出家的人带起来……”
“不要老是和现代语言学的专业人士比嘛。”乐正绫笑道,“我们本来也不是做足准备穿越来的。比上不足,但是和我们同时代相比,还是有余的。”
听到这,天依又想起了半年前初穿越来时,自己背包里的《方言调查字表》。
“真的是没有做足准备穿越来的么?我总感觉有点可疑……”
“哎,管它呢。”乐正绫说,“来都来了。”
“无论如何,我们还过年么……”天依用手整了整自己过度劳累,已有些许脱发的鬓角,“虽然早已经在去年过过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我们的春节。”乐正绫叹了口气,“就算汉地没有,我们也要把它作为我们现代的节日,过下去。在这个时代,春节不再是传统习俗,而是遥远的现代生活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想不跌落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汉朝人,以后每年我们二人都应该过一些我们汉地的节日——甚至公历的劳动节,国庆节,都可以过。至少留个念想。”
“那也未免太孤单了……”
“傻瓜!我们两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孤单的呢?”
说着,乐正绫笑着轻弹了一下天依的小脑瓜。天依正在用篾席将今天家奴营中的试验纸捞出土槽。
“疼……”
楼昫将袖子卷到上臂上,一边不停地将天依手中递过来的竹篾挂到小院中的木架上,一边紧张地听辨着两个人说的普通话。将近一个月下来,他对海国的语言有了更加深入的把握。许多词被他听会了,但是还没到完全掌握的地步。
在初步听普通话以后,楼昫感到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一件乐事。什正和什副会天南地北地讨论许多自己从没听过的、她们也不会用汉言向士卒们说的事情。今天她们似乎在讨论海国的春节及其他海国和汉国的节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海国那边,似乎并不是把岁时设置为十月,而是像如自己家乡的关东一些地区一样,有些村子还沿用夏历,将一月设为一年的正月。看来她们是深为军营里不过一月春节而苦恼了。
什正和什副,两个在汉地无亲无故的女子,面临着这里殊异的风俗,确实比较难过。楼昫便暗暗地想着,自己和其他士兵要给乐正什正和洛什副准备过个海国春节。就是不知道她们那边具体的过法。会是和汉地的元日一样么?
如此地想着,楼昫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关于海国的问题。海国的“普通话”已经被他暗自考得,和汉言具有整齐的对应关系了。这种对应或许能够表明两种语言具有同源的关系。而什正和什副二人的面貌,也同一般的汉人极类,都是褐色的眼睛,素白的肤质,乌色的发。而今天他又得知,在岁首的过法上,她们似乎更接近于古早的夏历。这让楼昫更加增益了对两种国度之间的同源关系的猜想。但是这些时日下来,尚有几个词他不能琢磨通——比如时常在她们嘴边挂起的两个普通话的词,/?i?n ta?/(现代)和/ku? y?n/(公元)。他不知道这两个词对应的是哪个汉代的词,以及用汉字怎么写。
他在帮什副和什正晾晒完今天的实验纸以后,向乐正绫二人作别,回到营地去,准备开始今天的马术训练。他打算晚些时候把自己的想法汇报给两位伍长,让他们在十二月的月末组织一次惊喜。
时间又过了几日。终于,天依二人一直企盼着的十二月的三十日到来了。这天上林苑中依旧无事,她们仍然是早上查看晾干的实验用纸,随后带队去营外参加骑乘的砍击和刺击训练——后者是眉出新开的课目,士兵们夹着竹竿,朝用草扎成的、更松软易制的靶子们做冲击。双马镫的改良极大地缩减了平时训练这个课目所需的时间。
午后,当马上训练结束后,乐正绫继续课通书什的小伙子们语法学的知识。而在接近晚饭的时间,则是夷邕的专场——以往的时候,这个时段被他和祁晋师主宰。他们要么进行短兵格斗训练,要么围起球城来踢球。不得不说,自长陵市上花司马的大钱买下的革球,质量确实上乘,至少耐折腾。
白天被这些日程塞得满满当当的。当她们回到家奴们的驻地之后,时间终于空余出来了。
“你们先前怎么说的来着?”张嫂笑眯眯地在厨房里看着天依,“你们说的那个‘饺子’”,怎么包的?
“需要把麦面擀起来,然后把肉或者菜包进去,捏成一个个的团子模样,蒸好。”
“听上去不错,可惜了,菜品不多,今天只有韭菜,还好发了面粉。”
“没事,就图个气氛。”乐正绫笑着向她说。
“今天我们也来试着开开海国的味道!”三老佝偻着腰,被其他几个火伴搀着,在灶边嘿嘿地笑。
擀面用的短棍,以及作为馅的韭菜都已经备好。乐正绫在案板上擀起饺子皮,她擀皮的速度又快,擀出的皮又好。其他家奴便取来这些饺子皮,学着天依的包法,将适量的菜包进饺子。她们按一人十个的量,做了百来个饺子左右,分成三瓦在火上煮。待到几分钟后,女奴们揭开瓦盖,一股面粉和韭菜的香气从瓦中升了起来。
“韭菜饺子。”乐正绫看着被盛入碗中的饺子们,“这就是我们的年夜饭了。”
“一会要不要守夜呢?”
“守夜就不必了吧。”乐正绫笑道,“大家都要睡觉呢,而且明天还要训练,若休息不好,明天会很累的。”
“嗯。”
天依夹起一只饺子,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起来。她太想念这种口感了。还好,在公元前121年的农历年,自己还可以在过年前夜和往常一样吃上饺子。她特别感谢张嫂们。
“主要是是个人都会馋嘛。”张嫂笑呵呵地说,“这种花样,确实以前没吃过,有意思。”
吃饱了饺子,大家熄了火,上午刚刚晾完的麻纸也发挥了作用。阿绫拿出两张裁过的长方形麻纸和一张较短的麻纸,请书法素来较好的天依在上面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