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肖的人生可以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三个部分。
最早是父母尚在的童年,充斥着争吵,撕扯,摔碎的瓶子,和劣制酒的味道。更多的细节因为过于遥远或者因为刻意的遗忘,已经不复记忆。
随之而来的孤儿院时光是他生命里的高光时刻,那时候他是雅砻江儿童福利院的小霸王,一座山和一座孤儿院就是他的王国,如果没有姜若的存在这王国还会更完美一点。
再后,是十年高墙。
出来一个星期,大肖辗转于各式各样的收容所,和同病相怜的流浪汉挤在一起度过长夜,在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抱着找到一份工作的希望走出去,却往往失望而归。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怀念那十年的生活。高墙下面的生活是那么地充满秩序,甚至你还拥有希望,如果你的生命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期盼那至少还可以期盼离开。
后来大肖遇到一个人,在听说他“进去过”后反而两眼放光,仿佛见到了稀世的珍宝,立即拿出一纸合同,甚至慷慨地让他预支一个月工资。
这其中定然有诈,但大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就无可失去。说不定会再次卷进什么案子,但他不在乎,若能回归他熟悉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工作内容是玩游戏,雇佣他的公司,叫“T细胞”。
“T细胞”让大肖参加了个紧急培训,科普游戏发展史,从街边小霸王到键盘页游再到如今的VR;讲游戏常识,经验值和游戏币系统,最后讲到“山海经”。“山海经”没有游戏币,玩家可以自主选择货币或者以物易物,游戏公司说“山海经”是一段磅礴的历史,这是为了“纪念人类文明的漫漫长征”。
大肖听得云里雾里。
孤儿院里没有网吧,所以大肖从来没有玩过游戏。在外界的游戏王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候,与世隔绝的他们还在赌玻璃弹子。大肖对游戏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他的一个狱友,因为网骗数额巨大,判了三年,名叫大舟,大家都叫他小船。小船常常吹嘘自己是游戏大神,什么“开局一条狗”,“一刀九九九”。只是“山海经”和小船说的那些游戏似乎不大一样。
然后他再一次遇上姜若。
姜若曾找他道歉,大概认为道歉过后便可以从此心无挂碍。
而他却要被迫回忆起那个本已经遥远的梦魇,仿若再次置身于十年前的孤儿院,隔着时光和大火,看着姜若把医用酒精一瓶一瓶摔碎,同过去一样无计可施。火越烧越大,而姜若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地冷静,对他所有的惊惶和哀求无动于衷,甚至还记得把瓶子先放到身边的火焰上面预热一下,唯恐不能点着。
那种冷静里面,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如果有选择,大肖今生都不想再和姜若有任何牵连。
但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他知道如果每一天上线都以葬身狼腹结尾的话,被解雇只是迟早的事情。
原来饥饿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让人可以不惜与恶魔为伍。
好在姜若出奇地耐心。虽然浪费了一整个早上讲解游戏常识,回答各种白痴问题,但直到中午他的语速也没有变得急切,甚至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都没有松动过。
谁能对这样一个人有戒心呢?
据说第一次进入VR游戏的人很容易把游戏当作真实,何况大肖的第一次就是技术一览众山小的“山海经”。
他真切地体验到群狼坏伺的恐惧,如果不是被分食的时候已经被系统强制弹出意识,说不定还可以体验一下杀死商鞅的车裂之刑。当他仰望那些森然的巨兽骨架时感觉到真实的压迫,他想那一定是神灵的遗物。
但姜若大概不是这么看的,他也许只是把它们当作博物馆里的展品。那些巨大的兽骨正被一根根拆下来码整齐,准备用作盖房屋的骨架支撑。
黄昏的时候,两间茅草屋已经搭出了一点雏形。
屋子有点儿奇形怪状,这是因为作为支撑的巨兽之骨无论如何也敲不断,只好迁就它们的自然长度。这还不是唯一的困难,砌墙的石头筛来筛去还是大小不均,不周山的土壤又都是砂土,很难黏合这些菱角分明互不相容的石头,夯实这种土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姜若总有办法,他找来了一种胖乎乎的虫子,用力一捏,挤出绿色的粘液,黏性极强,堪比五零二胶水。
然后再铺上茅草,两间草屋就成形了。说是茅草,其实是青草,实在是下午的不周山难得找到干草,于是两间茅屋就显得格外青葱。
头顶一片青青草,大肖的脸色不由得有点古怪。姜若看出了他的微妙心理,安慰道,“很快就会黄的。你是不知道不周山的草,早上还是绿的,傍晚就黄了。”
那时候二人都未预见到,自不周山玩家始,这句话后来成为了安慰某类人群的黄金用语:没事,绿着绿着的,就黄了。
午后寒暑之水彻底化冻,姜若下水试了试新掌握的游泳技能。怪鱼咬人,初时把姜若吓了一大跳,好在有防御提升效果在,他身上即使没有鳞片覆盖的地方也裹着一层茧,所以只是被咬出了几个小血口。姜若潜下水去,手持网兜向着鱼群兜头罩去,比鱼叉不知高效多少,捕鱼事业无往不利。
不周山白日的太阳毒辣得让人震惊,一网兜鱼毫不费力就晒干了,此刻挂在屋前,让尚未完工的房子提前有了点儿生活的气息。
然而这很快被证明是一个错误。
夕阳方向刚出现一排小黑点时,大肖就有点紧张,连忙提醒。姜若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群狂鸟。但也许是初见的那只狂鸟表现得像一只呆头鹅,让他对这一物种失去了警觉。
姜若说,“没事,那叫狂鸟,是种食腐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