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方才已经吊祭完了,准备去球场打场球,所以先行告辞了。”李瑛说完,又拱了拱手,带着身边这几个人离开了。
陆家人一见宰相光临,不敢怠慢,急忙恭恭敬敬地迎进灵堂。
裴耀卿进了灵堂,在礼官的引导下点上柱香,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后,又和陆家公子及家人寒暄了几句,陆家公子按惯例请裴耀卿到后堂饮茶歇息片刻。
裴耀卿跟着陆家公子来到后堂,一看里面已经有七、八位正在那饮茶闲聊,应该是早些时候来祭拜的一些官员。众人一见右宰相来了,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裴耀卿一看都认识,有中书侍郎严挺之、礼部侍郎贺知章、户部侍郎萧炅、户部郎中颜真卿、兵部侍郎董延光、突厥王族阿史那献等。
裴耀卿和众人互礼后,也坐下来喝茶,裴与严挺之、贺知章、颜真卿这几人都是当世饱学之士、文坛大家,聊起来自然非常投机。
而萧炅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坐在那里孤孤单单地,他因为是武将出身,文采平平,也和裴耀卿他们几个插不上话,又因刚提任兵部侍郎不久,和其他人也不算熟悉,还不好意思抬腿先走,不免感到寂寞。
他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着,低头瞅了瞅桌面,发现那放着一本书,也不知是谁落下的,萧炅于是顺手拿了起来,一看此书原来是《礼记》,便随意翻看起来,看着看着不觉又念了起来。
旁边的人起初也都不在意,还是各聊各的,忽然听见萧炅念着念着读到:
“……蒸尝伏猎……”
周围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纷纷望向萧炅。《礼记》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全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想考取功名的都会钻研精读此书,在场的这几个饱学之士当然更不例外。他们熟知萧炅念的《礼记》中这段内容是有关夏季、冬季的祭祀节日,夏季称作“伏”、冬季称作“腊”。正确的读法应该是“蒸尝伏腊”,没想到堂堂的户部侍郎竟然会将“伏腊”读成“伏猎”。
严挺之离萧炅最近,听到他读错了,故意又追问了一句:“萧大人,您刚才读的是啥?”
萧炅并不知道自己读错了,见严挺之问起,不假思索的重复道:“蒸尝伏猎呀。”
在场众人当即十分愕然,都强忍着没笑出来。萧炅却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念了下去。
严挺之是个恃才傲物、性格耿直之人,见萧炅如此不学无术,十分瞧不起他,也没兴致再坐下去,当即站起身来对裴耀卿行了个礼说:“裴大人,下官还要去中书省办点事情,先行告辞了。”
迈出陆府大门,严挺之直接奔向中书省衙门。
他走进屋子,首相张九龄正在批阅各地报上来的奏章,旁边有一位少年也正在埋头读书,严挺之不认识这个少年。
张九龄抬头见严挺之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严是张的副手,两人关系一向亲密。张九龄纳闷的问:“挺之,怎么了?”
严挺之把在陆府吊祭时萧炅读错《礼记》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张九龄,张九龄一听,不觉掩口大笑。
严挺之气愤地说:“我大唐朝堂上的官员理应是博学多识之士,怎能容纳这样的‘伏猎’侍郎?”
这时,颜真卿从门外走了进来,听见张、萧二人的对话,也说:“是啊,下官当时在陆府听得萧侍郎念‘伏猎’也实在忍俊不住,此等官员做个地方次官或者武将尚可,身居户部侍郎高位,不应该如此没有学识。”
张九龄一听,放下笔杆,请严挺之和颜真卿坐下,对他们说:“挺之、清臣,你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古语说水至清则无鱼,我等虽然略通诗书,但也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能这样,尤其是行武出身的,对他们不要要求太高。既然已经与我们同朝为官,还是应以礼相待。如果萧炅实在不称职,我自会启奏圣人将其贬官,到州郡去做个合适的官员。”
严挺之还是气呼呼地,对张九龄说:“这个伏猎侍郎,不仅不学无术,还极善谄媚,非正人君子。首相大人与我等应谢绝同他的来往。”
张九龄说:“挺之啊,你为人就是太过刚直刻板,容易得罪人,应该学一下萧炅的软美。”
这时,坐在张九龄身旁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开口了:“张大人以平民身份入仕,因公正无私而位至宰相,却喜欢软美的人吗?”
在场几人一听此言,均吃了一惊。
严挺之、颜真卿仔细端详这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生得清风秀雅、仪态大方,颇有成年人的稳重。两人均不认识这少年,转头看着张九龄。张九龄介绍说:“这是李泌,京兆人氏,少年天才,祖上是北周八柱国李弼*,现为翰林待诏*、忠王府伴读,也是老夫的‘小友’,今日偶遇,便邀他来这里闲叙。”
严、颜二人一听张九龄把李泌说成自己的“小友”,知道张九龄一向高傲,非才高八斗之士他是不会如此结交的。又听到李泌刚才的惊人之语,立刻刮目相看:“首相大人的小友果然不同凡响,见识过人。”
张九龄冲李泌拱了拱手,也说:“李泌小友言之有理,是老夫失言了。”
颜真卿对张九龄说:“不过,首相大人的‘水至清则无鱼’之言也是有道理的,所谓才尽其用,不拘一格,朝廷中各色人等还是不少的。还记得前几年,左相李大人的舅子、太常少卿姜度家生了一个儿子,举家欢庆,祝贺者络绎不绝。左相大人也亲去姜府祝贺。姜度当场取出纸笔,请左相大人题写贺词留念,左相大人便当着众宾客的面,竟然写下了‘弄獐之庆’四个大字!”
原来,李林甫当时应该题写的是“弄璋之庆”,出典《诗经》中“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意思是祝贺所生的男孩长大以后执玉器为王侯,这本是句祝福的语句,但李林甫却把“璋”字误写成“獐”字,使意思变成了祝贺男孩“与獐为伍”,闹了一个大笑话。
严挺之一听忍不住笑了:“是啊,这件事传出去以后,众人便在背后嘲讽左相为‘弄獐宰相’。那个‘伏猎侍郎’也是这个‘弄獐宰相’引荐的,真是人以类聚啊!”
张九龄忍俊不住,也笑出声来,但很快又收回了笑容,语重心长的对二人说:“这等事情,两位莫要在外乱说了。李大人贵为左相,又深受圣人宠信,非他人可比。你俩虽有奇才,但想要在以后能够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务必须十分尊重左相大人,和他搞好关系才是。”
颜真卿点点头,又笑着说:“不过听说左相有一千金不仅相貌美丽,而且文采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其父倒是大相径庭。”
严、颜二人性格类似,都是博学耿直又心高气傲。虽然表面上点头称是,并感谢张九龄的提点,但在内心仍然还没有完全接受张九龄的善意提醒,不愿意低头去趋炎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