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冥化消(1 / 2)清韵公子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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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郡的夏日,便在这般纷繁复杂的田讼与艰辛的垦荒中,一日日流过,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汗水的气息,以及一种隐约的、由希望与焦虑交织而成的紧张感。邺城太守府,这座历经战火洗礼后稍作修缮的官衙,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中枢,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廊庑间,书佐、掾属们抱着成捆的简牍步履匆匆,脸上皆带着凝重与疲惫。政事堂内,灯火常常彻夜不息,映照着孙原日渐清瘦却愈发坚毅的面容。

他身着一袭深紫色常服,未戴冠冕,仅以玉簪束发,端坐于黑漆卷云纹案几之后。案上堆积的文书如同小山,关乎粮秣调配、流民安置、田产纠纷、军械补充、乃至雒阳来的各种明暗讯息。他既要应对朝廷可能的风吹草动,又要处置郡内层出不穷的突发事件,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眉宇间凝聚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决断。

郭嘉依旧是他那副招牌式的慵懒姿态,一身玄色深衣松垮地罩在身上,斜倚在旁边的红木雕螭纹凭几上,半阖着眼,似睡非睡。唯有在孙原就某个棘手问题沉吟不语时,他才会偶尔睁开那双洞悉世情的眸子,轻描淡写地抛出几句切中要害的点拨,或是将一份看似平常的讯息,解读出背后暗藏的汹涌波涛。他像一只蛰伏于暗处的蜘蛛,通过张鼎的军报、射坚的案卷、乃至市井街头的流言蜚语这些无形的丝线,敏锐地感知着魏郡乃至整个冀州、乃至天下格局的微妙变化。

射坚无疑成了这段时日最忙碌的人之一。他以其惊人的细致、缜密的逻辑和刚正不阿的态度,硬是在一团乱麻般的田产纠纷中,理出了些许头绪。

那些起初气焰嚣张、企图浑水摸鱼的当地豪强、猾吏,在射坚亲自核查或派出的干员搜集的确凿证据面前,在依据汉律施以的罚没家产、枷号示众乃至更严厉的惩处面前,气焰顿时收敛了不少。虽然积压的纠纷远未完全解决,但大规模的械斗得以遏制,流民垦荒的秩序得以初步建立。射坚本人也因此案,在魏郡基层吏民中,悄然树立起了极高的威望。

然而,就在一桩看似即将顺利结案的田产冒认案卷宗即将归档时,一份来自元城县(魏郡属县)的详细呈报,引起了射坚的格外注意。案犯名为王桐,乃是冒认城外一片约五十亩的良田,人证物证俱全。此案本身并无特别出奇之处,但卷宗末尾,那位颇为谨慎的元城县令附上了一笔看似不经意的备注:据乡间查访,案犯王桐有一远房族叔,名唤王芬,字文祖,乃东平寿张人氏,党锢之祸后隐居多年,近来似有复出之象,与汝南袁氏、沛国周氏等海内名士往来密切,清议朝政,臧否人物,声名日隆。

“王芬……王文祖……”射坚放下简牍,指尖在冰凉的漆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沉闷的微响。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闻。

在雒阳时,他便知王芬乃是天下知名的清流名士,学问渊博,尤精于《尚书》《春秋》,更以性情孤高耿介、抨击时政激烈而着称,在士林中拥有不小的号召力。党锢解禁后,如王芬这般曾因反对宦官而遭禁锢的名士,往往会被朝廷重新征召,授予要职,一方面是利用其才学名声,另一方面也是彰显天子“解锢”、“纳谏”的姿态。若王桐之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远亲,处理不当,被有心人利用,传到王芬耳中,难免不会引起误会或不满,给孙原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影响魏郡正在推行的安民政策。

加上之前孙原遇上的王东林的案子,未免太过蹊跷。沉吟片刻,射坚将这份卷宗单独抽出,决定稍后亲自向孙原和郭嘉禀报,陈明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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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巨鹿那场惨烈无比的大战过后,剑圣楚天行因强行施展禁招,以无畏之姿强斩张角,虽力挽狂澜,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修为如断崖般急剧下滑,十不存一,往昔那雄浑磅礴的内力仿佛被抽干了源头。加之旧伤如蛰伏的毒蛇般复发,身体每况愈下,无奈之下,他只能留在邺城静养,以期慢慢恢复元气。

药神谷前任谷主林子微,与楚天行本是多年旧识,情谊深厚。彼时魏郡战事初定,城外流民如潮,伤病者不计其数。林子微心怀仁术,不忍见百姓受苦,便毅然留了下来。她在城中设下临时医棚,那简陋的棚子下,药香袅袅,她每日忙碌其中,为伤者把脉问诊、开方抓药,以精湛医术悬壶济世,宛如暗夜中的一盏明灯,给绝望的人们带来希望。

现任药神谷谷主林紫夜,既是林子微的晚辈与继承者,更是孙原极为亲近之人,二人关系密切,如同亲人般无话不谈。见林子微留下,她自然也随之留在邺城。她不仅协助林子微救治伤患,还在忙碌之余陪伴在孙原左右,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温柔,助他稳定这刚刚平定的局面,让邺城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

孙宇与赵空亦暂居邺城。孙宇在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好在有林子微精湛绝伦的医术调理。她每日精心配药,为孙宇针灸推拿,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照料,孙宇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断裂的筋骨在药力的滋养下初步愈合,行动已无大碍,走起路来虽还有些许迟缓,但已能自如活动。然而,经脉的损伤却远非寻常皮肉之苦可比。尤其是他在大战中强行施展超越极限的剑招,引发了内力反噬,这遗祸深远,如同隐藏在身体深处的定时炸弹。他内力恢复得极其缓慢,往日那充盈澎湃、流转不息的真气,如今只如涓涓细流,在干涸的河床中艰难前行。每当他试图运转内力,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无数根细针在经脉中穿梭。昔日纵横江湖、剑光如华的“流华剑”风采,不得不暂时敛去,他只能默默忍受着这巨大的落差。

而赵空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棘手。自巨鹿城下,他得大贤良师张角临终前的灌顶传功。那一刻,张角将毕生修为与对天道的不甘执念,如汹涌的潮水般灌入赵空体内。

这股力量庞大无比,却又属性驳杂,如同数条桀骜不驯的蛟龙,盘踞在他的经脉之中,难以驯服。虽有林子微以“金针渡穴”之术屡次疏导,那细如牛毛的金针精准地刺入穴位,试图引导这股紊乱的真气,但也只能勉强压制,使其不至立刻反噬。但这股力量太过霸道,时时冲击窍穴,带来灼热阴寒交替的剧痛。

灼热时,他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皮肤滚烫,汗水如雨般落下;阴寒时,又似坠入冰窖,全身瑟瑟发抖,牙齿打颤。

这一日,夕阳西沉,那柔和的余晖如金色的薄纱,将邺城官署附近一处僻静院落染上暖橘的色彩。孙宇正在院中缓缓活动筋骨,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每一次抬手、迈步都显得十分吃力。他试图引导那微弱的内息,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旅人,努力寻找着那一丝光明的方向。赵空则独自坐在廊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中一隅渐生的新草。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掠过檐角鸱吻,旋即被愈发浓重的夜色吞没。院墙角隅,一丛新发的嫩绿草芽在渐起的晚风中瑟瑟颤抖,本是顽强生命的赞歌,此刻落入赵空眼中,却只映照出他心底的荒芜与破碎。那点点绿意,仿若一根根淬毒的芒刺,扎进他混沌的识海,提醒着他过往的罪愆与眼下的绝境。

他倚靠着冰凉的廊柱,身形僵直,目光空洞,仿佛一尊失了魂灵的陶俑,唯有胸腔内那颗被太平道咒誓与师尊死前灌顶的磅礴真气反复撕扯的心脏,还在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物。

“咳……咳咳咳……”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呛咳从正堂窗棂下的阴影中传来。那是楚天行。昔日名动天下的剑圣,如今蜷缩在一张陈旧的蒲席上,身披的粗麻深衣宽大破败,更显得他骨瘦如柴。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佝偻的身躯剧烈起伏,如同秋风里挂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残叶,随时可能飘零。

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蜡黄,眼神浑浊,长久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已将自己彻底隔绝于这个纷扰的尘世之外。只有那偶尔掠过院中众人、尤其是落在赵空身上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难以捕捉的复杂光芒,才隐约透露出这具衰败躯壳内,或许还藏着一丝未泯的剑意与洞察。

院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药香。林紫夜正跪坐在一只小小的陶制药炉前,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控制着炉火的强弱。她与妹妹林子微刚从城外瘟疫横流、饿殍遍野的难民营施诊归来,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原本素净的衣裙上沾染了泥渍与药汁,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青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

但她手中的动作依旧稳定而专注,仿佛将所有的悲悯与坚韧都倾注到了这一罐救人的汤药之中。林子微则在一旁默然整理着随身携带的医囊,她性情较其姐更为清冷沉静,此刻正将一枚枚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依次排开,动作熟练精准,眼神中透着一股医者特有的冷静与执着。她们的存在,是这压抑院落中唯一温暖的亮色,也是维系着众人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希望细线。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瞬间便被一股毫无征兆爆发的恐怖力量撕得粉碎!

“呃啊——!”

一声仿佛野兽濒死的痛苦嘶吼骤然从廊下炸响!只见赵空双目猛然圆睁,眼球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似乎有赤红与幽蓝两色光芒疯狂交替闪烁。他的脸色由正常的肤色急剧转为骇人的惨白,旋即又涌上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脖颈处,青黑色的筋络如同虬龙般根根暴凸而起,蜿蜒扭动,模样狰狞可怖至极。

“咔嚓!”他背靠的那根碗口粗的柏木廊柱,竟被他无意识间反手抓握的十指硬生生抠出十个深坑,木屑簌簌而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绷紧,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周身的空气开始剧烈扭曲、震荡,一股灼热如地心熔岩、一股阴寒如九幽玄冰的恐怖气劲,如同两条被激怒的太古凶龙,自他丹田气海破关而出,轰然碰撞、纠缠、撕咬!

“呼呼——”

院内平地起旋风!地面的尘土、枯叶、草屑被狂暴的气流卷起,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小型的气旋,胡乱飞舞撞击,发出噼啪的声响。药炉下的火苗被压得骤然一矮,几乎熄灭,旋即又疯狂窜高,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灼与冰寒混杂的诡异气息,那是太平要术真气失控、阴阳逆乱的可怕征兆!

“不好!是空儿的真气又发作了!”林紫夜失声惊呼,手中蒲扇坠地。她与林子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一次的发作,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凶险!

林子微反应极快,娇叱一声:“紫夜,助我定住他心脉!”话音未落,她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至赵空身后。玉腕一翻,指间已夹住了三枚长达七寸、细如牛毫却泛着幽蓝寒光的“玄冰针”。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出手更是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只见寒光连闪,三枚玄冰针已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赵空背后“神道”、“灵台”、“至阳”三处紧要大穴!针尖入体的瞬间,极寒之气透入,试图强行镇压那躁动不安的灼热真气。

与此同时,林紫夜也已赶到。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精修多年的“素女心经”内力沛然涌动,双掌瞬间蒙上了一层温润如玉的白色光华。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掌齐出,稳稳抵住赵空剧烈颤抖的后心“命门”要穴,将一股醇和温正的内力绵绵不绝地输送进去,意图护住赵空的心脉,并引导那失控的阴寒真气归于正途。

然而,她们还是远远低估了张角临死前灌注给赵空的这股“黄天太平真气”的霸道与诡异!

这真气不仅蕴含着张角毕生的修为,更融汇了万千太平道信徒的狂热愿力以及张角自身“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未竟执念,早已超脱了寻常武学内功的范畴,带着几分近乎“道术”的邪异特性。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意识,感受到外来内力的干预,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一般,爆发出了更加恐怖的反噬之力!

“嗡——!”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赵空为中心轰然扩散!林子微刺入的那三枚玄冰针,针尾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针体上瞬间凝结的冰霜竟被灼热气流生生汽化!紧接着,一股蛮横无比的巨力沿着金针逆冲而上!

“噗!”林子微如遭重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而出,身形踉跄着向后跌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手中的金针再也把握不住,“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林紫夜的情况更为凶险!她直接以掌心接触赵空要穴,所受的反噬更为直接猛烈。那太平真气分化出的阴寒之力,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掌心劳宫穴钻入经脉,所过之处,经脉几乎冻结;而那股灼热之力则如岩浆倒灌,疯狂冲击着她的内力防线。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而生的诡异气劲在她体内交织冲突,让她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般。

“嗯!”林紫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抵在赵空后心的双掌被狠狠弹开,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中的石磨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一缕鲜红的血迹自她嘴角缓缓淌下,在苍白如雪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紫夜!”林子微强忍内伤,惊呼上前搀扶。

“我……我没事……”林紫夜挣扎着站起,抹去唇边鲜血,望向依旧在痛苦漩涡中挣扎、周身气息越来越狂暴紊乱的赵空,美眸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力,“谷主,这……这真气太过诡异霸道,已非针石药力所能及,再这样下去……”

林子微紧咬下唇,迅速从医囊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九枚非金非玉、闪烁着奇异光泽的长针。

“且慢!”

正是孙宇。

此刻的赵空,已然意识模糊,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在太平道中历练出的坚韧意志在苦苦支撑。他周身毛孔都在向外渗着细密的血珠,那是经脉即将崩裂的征兆。赤红与幽蓝两色气芒在他体表交替闪烁,将他映衬得如同从幽冥爬出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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