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斯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他耳鸣,尖锐如长空之鹰的呼号。耳鸣盖过一切外在的声音,像密而不漏的四面墙,致使脑内陷入深邃的沉默之中。
汉克斯听着那沉默。而沉默的确是可以听的。沉默是心底里的声音,发自那口井的最深处,游荡出来却又无处不在。沉默像无尽的笛声一样冗长,却一点儿也不悠扬。吹奏它的人仿佛永远无需呼吸,嘴堵着笛孔一直吹,试图从世界的诞生一直吹到毁灭为止。
纵然如此,外头可见的一切还是照样灌入汉克斯的眼瞳。他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北冰原故乡看过的一场无声的默剧。那位老者独自为他表演该默剧。他身上穿的衣服以及所化的妆均从身体的中间垂线一分为二。左侧是蓝色的小丑服,右侧是红色的贵族着装。当那位老者要扮演小丑时,就将小丑服的一侧面对汉克斯,反之则以贵族着装的一侧面对。
老者演的是一场小丑戏弄贵族的讽刺性喜剧。自始至终,老者一句话没说,惟有两个角色不断来回切换,在被布置为奢华房间的舞台上以一个接一个的动作推进剧情。
以小丑即将被贵族杀头为始,小丑以各种奇巧躲避贵族的施刑,并以一种近乎侮辱的方式让全然不觉的贵族蒙羞。剧情以小丑最终逃离房间,留下惘然四顾的贵族为终结。
剧情自然是再也单调不过,也不知是否是老者有意为之,总而言之拿得出台面的绝不会是老者演给汉克斯看的这一出。但不知怎地,汉克斯却看得相当入神,仿佛置身于奇妙的仙境一般投入其中。他深切关心着作为反抗者的小丑与作为压迫者的贵族之间的关系。相比于结果,他更想看到两人在每一时刻所演绎的内心情感。他毫不夸张地觉得,那位老者,也正是教会汉克斯‘魔法’的那位老者,拥有绝对无可匹敌的表演天赋。相悖于那单调至极的剧情,小丑和贵族之间里里外外的矛盾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再注目眼前的世界。
阿拉德亚连同皮冯率领着所剩不多的白银骑士团骑士死守公主殿下的马车。飞渔家族的士兵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拉丁格似乎接到阿拉德亚的命令,率领几名骑士登上操控群马的马车前台——当然马已经死光了——几名骑士死守在前台上。拉丁格打开马车的正门,急冲冲进入马车。白银骑士团似乎是决定要做出些什么行动来改变当前定然全军覆没的命运。
眼前的场景活像是一场默剧。
阿拉德亚是要命令拉丁格杀死公主殿下吗?汉克斯想到此种可能,不由得内心一紧。
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落得一个被拿来充当政治要挟工具的下场,还不如亲手了结公主殿下以免让她忍受痛苦。汉克斯觉得阿拉德亚兴许是这么想的。
落入敌人手中纵然是最坏的结局,这样一来等于把摩尔帝国置于无比被动的局面。毕竟公主殿下在摩尔拥有无比之高的声誉。在人们心中,她几乎代表着国民对摩尔皇族的崇敬和爱,就连有些教会都在墙上挂着她的画像。公主殿下如果落入萨鲁芬之手,那必定会让帝国陷入深沉的失落之中,甚至还可能动摇根基,让国家大乱。
可纵然如此,被原本保护自己的人亲手了结在这座敌国的山谷里,也未尝不是一种深切的不可名状的悲哀。
在这个生下来的婴儿绝大部分都会夭折的时代,在这个孩童成年之前还很可能会继续夭折的时代,能拥有一个健康成长的女孩实属不易,而公主殿下竟然还能落得个传说中天下无敌的美貌。可她却就这样因为一场近乎骗局的联姻而不得不被强行夭折在山谷里。就像把成长至最为艳丽时期的玫瑰花残忍地扔在地上一遍遍踩踏那般,实乃让人精神崩溃的结局。
防线已然被突破。陆续有飞渔家族的士兵登上前台和骑士厮杀起来。
拉丁格已经进去了许久。他在里面做了什么?汉克斯不敢想象。但不知怎地公主殿下未具鲜明细节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一连串问题也随之入脑。
公主殿下有在害怕么?她有没有在发抖?她清楚自己接下来将面对怎样的结局么?也许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在这场赌注中彻底落入悲哀之中。
但那样实在是太令人悲伤了。如果公主殿下真如阿尔巴斯所说的,是主动促成的这场赌注,那促成这场悲剧的上帝也着实过于无情了。这岂不是在以戏谑的口吻说:嘿,你很希望得到和平是么?可我现在反悔了,不想给你。
难道上帝你就没有一丝怜悯之心?汉克斯在心里发出质问。
可自己为什么会无动于衷?是因为一点实感都没有?当然不是,因为他相信阿尔巴斯,阿尔巴斯是不会说谎的,这一点他无比确信。可是他连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公主殿下的身影都没能完全刻画出来,他觉得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坚信自己所相信的一切呢。
也许让我见上一面,汉克斯心想,在这无声的默剧里,这于谁都是一场悲剧的山谷中,也许让我用自己的肉眼看见公主殿下的真容,我就能在心里勾画出那个身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