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烟阁外华灯初上。
通往地下的楼梯门口,一个身着碎花小裙的十六岁少女,蹲在地上握着耳朵,哭的撕心裂肺。
背后的门中,是近乎癫狂的怒吼,和肝胆俱裂的哭嚎。
泪水迷茫脸颊,已经十六岁的小妮子,如同小时候那样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小时候,少爷斗不过府中的马,生气的时候很可怕。
她说过一次,少爷就再也没有那样生气过。
斜坡楼梯上,小寒闭着眼睛痛哭。
想要进去劝少爷,却又不知该怎么劝。想要进去帮少爷,却又无能为力。
只能蹲在这里痛哭。
偶有察觉不对劲的修士进入玉烟阁,便有一道细小白光闪过,无声无息的倒在了地上。
门后面的声音逐渐减小,笑声、哀嚎、惊叫,都在一刀刀之间化为死寂。
小寒身体微微颤抖,看向那道门,却不敢抬手。
半刻钟的沉寂后。
眼前的门终于打开了,露出了那张熟悉脸庞。
浑身血迹,血腥味扑鼻而来。
那张仍然在滴落着鲜血的脸庞,却勾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小寒抽泣着,想要看向屋里却被赵闲挡住了。
衣衫已经破烂的赵闲走出大门,身后是八个年龄尚小的女子。
手上的锁链已经断裂,两个凡人女子已经晕过去,五个低境女修也是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眼神中充满畏惧,望着那一身血衣的男子,或许她们此生都难以忘记方才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唯有那只半人半狐的小女孩,脸色还算平静。
或许对小狐狸来说,和人看到一群狐狸自相残杀没什么区别,狐狸尸体再多,也难以有感同身受的想法。
赵闲心境已经平复下来,回头看向她们,开口道:“救你们出来或许是害了你们,我只能送你们出城,你们可能没法活着走出沼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自己做个选择,想继续活着,留在这里当一个货物,不会被杀,也有可能过上好日子。跟着我走,活着的机会很渺茫。”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里不是大玥,赵闲没法护她们一生的安危,或许在这里会受尽屈辱,但至少还能苟延残喘,被哪些豪门弟子买走,也有可能过上好日子。
可一旦她们逃走,能活着出城,活着走出沼泽,又能去哪里安身。
落在某个野修手上,过的日子可能还不如这里。
至少用钱买来的东西,人会心疼银子,抢来的不会。
赵闲无法护住她们一生安危,只能给她们个机会,让她们可以自己选择一次。
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有意识的女子都是低境修士,此时有人已经回过神来,跪在地上道:“多谢上仙救命之恩,只要能活着出城,我等再无他想,能死在路上,也好过在这里被折磨致死。”
还长着尾巴的小狐狸,眼神颇为灵动,细声细气的说道:“你带我走,我不想死。”
赵闲吸了口气,拉着小寒的手上了楼梯。
玉烟阁已经没了动静,地面上躺着五具尸体,最后一具穿着宗门法袍,看起来是洞冥宗的弟子。
每个人脖子上都有一道剑创,被一击致命。
赵闲从小寒手中接过逍遥游,挂在了腰间,带着八个女子在门口找了个颇大的马车,让她们躲了进去。
外面华灯初上,玉远城街上的行人不多,都聚集在各家青楼赌场内。
城中心的大殿灯火通明,站在玉烟阁内,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丝竹之声。
赵闲架着马车在街上不紧不慢的行走,因为身上全是血迹,他穿上了避雨的蓑衣和斗笠。
朗朗月色下,身后是许多女子的轻声抽泣。
手中握着长刀,赵闲看着前方默然不语。
刀柄上,一缕红绳垂下。
随风摇曳,述说着心中的相思。
修行一道,不是人走的。
还未看到最顶端的风景,他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
大玥,东华,祁安。
多美了名字,多美的地方,为什么离的那么远。
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还有人出来不回去,在这里犯下这些恶行。
一袭红裙,永远摆着公主架子,却不知自己认真起来有多让人怜爱的女子,她现在是我的娘子了。
她很开朗很妩媚,喜欢不拘一格无拘无束,却永远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她是大玥的长公主,不想大玥也变成这样,所以她得扛着担子,用力的向上爬。
弱小要受欺负,即便有心施救也无可奈何,就如同车厢里的女子。
想要安安稳稳做个凡人,就得先让这世上的仙人臣服。
洛儿姑娘说的‘规矩’,或许便是这个吧。
心绪百转间,赵闲在玉烟城外一个低洼出停下了马车。
他下了马车,看着坐在车沿上的小寒,将逍遥游和两枚珠子塞在了她手里,轻声道:“朝东边走,少爷一定会回来,若是有人过来,就把这两枚珠子扔出去。”
小寒红着眼睛,小声道:“少爷,带着她们走吧,不要去了。”
“有句话得说。”
赵闲将长刀绑在了背上,身形笔直看着小寒,微笑道:“少爷答应过别人带句话,说到便要做到。”
说完赵闲轻拍马背,让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往东方驶去。
无论如何,过了今晚,洞冥宗这条路没法再走。
作为黑羽卫总旗,作为龙离公主的夫君,作为天灵宗未入门的弟子。
他要清理门户!
夜色中,赵闲在玉远城中疾驰,先去客栈取了鬼脚马,算好位置拴在了城门外,以便遇到不对时,用窜天圣人直接跳出来。
城中心的大殿,名为远游宫,规格堪比皇城。
宫殿外面的城墙不高,有十余名修士看守。
赵闲换上了飞鹰服,从玲珑阁里取出了那把许久没有动过的‘斩罡刀’,虎头牌悬在腰间,大步走向远游宫的门口。
远游宫此时正举行着宴会。
大殿之中金碧辉煌,八张案几左右排开,真中放着一张软榻,身着黑衣,容貌俊朗的男子靠在上面,轻摇手中玉液,目光淡然打量着下方众人。
歌姬女婢在里面穿行,给几位就坐的客人敬酒。
在做的八人穿着各异,为首的一人是鬼将军阎霖,晓书楼列为魔头的一个鬼修。
能上魔头榜的,基本上都是无门无派,实力也不到顶尖的人物。
但能上榜,在方圆万里之地都必然有诺大的名声。
鬼将军阎霖原本是洞冥宗境内一个小国的将军,偶尔得了一桩机缘,不知用什么方法,将手底下的三万精兵化为了鬼物。
阎霖本人实力不强只有六境的修为,但其抬手即可招出数万精兵的鬼魂,凭借这一手灭了无数的小宗门,在外可谓是凶名赫赫,有了鬼将军一外号。
后来阎霖出现在玉远城,成了这里的一名供奉。
其余就坐的人,都是各个鬼滩的主人,来庆祝城主许玉远的寿辰。
鬼将军阎霖军伍出生,人高马大颇为豪放,其他阴测测的鬼修截然不同,一只向上方的黑衣男子敬酒。
许玉远看着大殿外的月色,目光平淡,有些出神。
手上一杆长笛,刻着‘天生万物’四个字。
随着他的吹奏,幽远曲音在大殿中回荡。
在此地修行五十年,年轻时的事已经如同上辈子。
有回忆和感慨,却没什么留恋。
已经过了一甲子,早已物是人非,原本还有的几分回忆,也早都放下了。
大殿外的月光和天灵峰上没什么不同,已经持续了几千几万年。
想要一直看着月光,曾经的过去就得放下。
舞姬在大殿中,随着笛声起舞,鬼将军阎霖跟着拍子敲碗,时不时叫一声好。
其他七位鬼修也偶尔捧场。
便在这祥和气氛,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凑到城主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声。
笛声一顿。
面容俊朗,看起来三十余岁的许许玉远,蹙眉看向小厮:“谁?”
小厮卑躬屈膝,恭敬道:“来人自称大玥赵闲,说备有厚礼,求见城主。”
一身黑衣的许玉远,长笛轻敲着手心。
隔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大玥的人跑过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思索了片刻,他抬手说道:“请进来,客气些。”
小厮连忙称是。
不久后,一个身着飞鹰服的高大男子,从大殿外走了进来。
腰间悬着虎头牌,挂着斩罡刀,衣着整齐一丝不苟。
这身行头,勾起了许玉远的回忆。
他在软榻上做起来,看着下方面生的男子,温和开口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来了这里?”
舞姬已经退下,赵闲站在大殿中央,目光清澈如水,看着软榻上的黑衣人:“黑羽卫赵闲,受人说托,给许师叔带句话。”
听到师叔这个称呼,许玉远愣了片刻,良久,才摇头苦笑。
当年的许玉远,是天灵宗的二师兄,在大玥出身名门天资也卓绝,和如今的林封阳相差无几。
在小师妹松玉芙的眼中,他能谋善断又和蔼可亲,是当时许多师妹的梦中情郎。
四师弟邓玉封自小顽皮,经常被师叔门责罚,都是他跑去说好话。
一晃甲子光阴,又是一代人,他也成了师叔辈。
许玉远放下了手中长笛,‘天生万物’四字,在灯火的照耀下落入赵闲眼中。
“你是天灵宗的弟子?”许玉远温和开口,如同看到子侄。
赵闲目光平静,对其他八人的打量毫不在意,朗声道:“尚未入门,受师叔松玉芙照付,得以在黑羽卫中历练。”
在场的几位野修都是一愣,他们看得出赵闲功底扎实,已入四境。
这么年轻入四境都进不了门,这天灵宗该是个什么地方。
许玉远闻言有些诧异,长声一叹,摇头笑道:“玉芙师妹现在怎么样了?她性格执拗,什么事都挂在心里,怕是还没有结金丹。”
赵闲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许久,轻声道:“松玉芙师叔现在很好,有个痴情人心里一直装着她。”
明月照松,芙蓉如玉。
赵闲以前只以为是藏着松玉芙的名字,现在看来,藏的是牵挂。
听到旧友过的很好,许玉远脸色放松了些,抬手让奴仆搬来一张座椅。
他打量着站在殿中岿然不惧的赵闲,赞赏道:“有胆识有天资,未来定然有一番大成就,若是看上什么尽管开始便是,我能照付还是会照付一把。对了,你来玉远城,是带什么话?”
在许玉远看来,无非是请他回去坐镇天灵宗。
随身的天盾牌,也多次收到了天灵宗召集回山的消息。
但大道之上,他跻身金丹也不过刚刚起步,好不容易进入洞冥宗被收为嫡传,他如何回去。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大殿中的青年,昂首挺胸,认真道:“魁首街许家的长房夫人,让我遇见了许师叔,给你带句话,让你早些回去,她一直等着。”
话音落,大殿中安静了下来,许玉远的气息明显的波动了些。
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诧异。
许玉远微微蹙眉,轻叹道:“她还活着啊,现在应当七十多岁,老了吧!”
“活着。”赵闲双拳紧握,看着上方的许玉远:“每天坐在许家的门口,等了你五十年,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
许玉远望着那双眼睛,看到出其中的愤怒与杀意。
长笛在手中轻敲,许玉远有些出神。
他对过去的回忆,仅仅是曾经在天灵峰上。
那时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女,每天坐在暮桥上,看着下方的云海和头顶的圆月。
他吹着长笛,小师妹松玉芙翩翩起舞,老四邓玉封梦想成为一名剑客,在桥上弹剑打着节拍。
老三陈玉怀是个书呆子,时不时冒出几句不搭调诗句,惹得其他两个师弟说笑。
对曾经的回忆,停留在那时的月光,和现在大殿外的一样美。
曾经的牵挂,也只有把他当做哥哥的小师妹,如今也活的挺好。
其他的,早就放下了。
身着黑衣许玉远长长吐了口气,摇头道:“许家,现在如何了?”
赵闲眼中的杀意几乎压制不住,寒声道:“去年十月,青泉宗与大陈国率军破东华,许家已经被长公主护送往天柱山以西,安然无恙。”
许玉远手中动作一顿,抬头望向赵闲,眼睛动了几下,却又被莫名出现的黑气压了下去。
“死守八百年的镇东关,竟然破了。”许玉远叹了口气,唏嘘道:“那天灵宗,还好吧?”
赵闲摇头:“死守主峰和龙涧山,目前不知破没破。”
说了这么久,许玉远终于沉默了下来,看着赵闲的眼睛。
他知道,大殿中的青年,再等一个回答。
许玉远长笛轻敲着手心,摇了摇头:“既然已经入了洞冥宗,以前的事情早已放下,我会给天梭城传信一封,看他们能不能施以援手,我回不去,你走吧!”
听到这个回答,赵闲平静了下来,良久,竟然露出一抹笑容。
这个笑容,没人会觉得是开心。
八位长年处于鬼域的野修,对神魂之术早造诣颇高,明白这个笑容的意思,那是要杀人。
鬼将军阎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抬眼望向上方的许玉远。
许玉远脸色平静,抬了抬手:“赵闲,你走吧,我当没见过你。”
鬼将军阎霖收敛了气焰,有些无趣的继续喝酒,对着赵闲道:“小子,许城主念旧情,不然光你这个眼神,就已经死了。”
赵闲懒得搭理这个鬼气森森的汉子,从腰间取下了黑羽卫的虎头牌,朗声开口道:“黑羽卫总旗赵闲,带的话说完了,现在该说正事,许玉远,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大殿中顿时沉默了下来,杀意四起。
许玉远自然知道黑羽卫是做什么的,他握住了手中竹笛,眼神冷了下来:“自幼受朝廷俸禄得意修行,大玥临危而不救属失职,罪其一。祸及凡人侵扰周边百姓,按律当斩,罪其二。收容鬼修,枉道向邪当夷三族,罪其三。”
说完了这些,许玉远望向下方的青年,冷声道:“我比你清楚大玥的规矩,但这里不是大玥,我若有朝一日跻身天仙,自不会亏待大玥,需要你来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