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蓁蓁牵着周菁菁跨出门槛,上前几步,盈盈一福:“娥皇(女英)见过叔父,欢迎叔父回家。”
“好,好好……”周哲瞬间泪目。
是啊,此处才是家,承载了无数回忆、魂牵梦萦的家,一别二十载的家。
穿过天井,便是大堂,周宗抄手静立,执意不用妾妇搀扶。
三丈之外,周哲低着头不敢去看周宗,停顿了一会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一丈外站定,慢慢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见到须发花白、身躯佝偻的周宗,深刻着岁月痕迹的皱纹布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庞,周哲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哽咽着说了两个字:“兄长……”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尊亲。这一跪,既是心酸于二十年的至亲疏离,更是有愧于当初的年少狂悖。
他这一跪,周李氏及周聪、周慧等自是紧随其后。至于李惟等人倒有些难堪了,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幸好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
之后,周哲便扶着周宗去了书房。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半个多时辰后,二人方结束了这场相隔二十年的会谈。
是夜,周家老宅灯火通明,欢乐的氛围感染着每一个人。
老宅虽大,但人丁不兴,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让李惟觉得意外的是,在这螺蛳湾周家老宅,他还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女子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乌黑的秀发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脸上薄施粉黛,五官精致。
她坐于琴前,玉手轻挑银弦,拨动着,铮铮咚咚,,宛如天籁之音。
琴声婉啭间,歌声不疾不徐地穿插其中。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一曲唱罢,琴音、歌声犹在耳畔萦绕不散。
女子款款福了一福,眸光流转,独独在李惟身上停下:“李大郎君,别来无恙啊。”
众目睽睽之下,李惟摸了摸鼻子,略微有点尴尬:“蒹葭姑娘,好久不见。”
“倒也没有好久,李爱莲竟还记得小女子,幸之甚矣。”这女子便是海陵“绿波馆”的蒹葭。
李惟对蒹葭有几分好感,一是此女虽出身青楼,却以素颜示人,恰好对了他厌恶浓妆艳抹的脾性;而且这位头牌清倌虽称得上是泰州的花魁,却不清高孤傲,待人接物很是自然大方,当日伊从侍婢敛秋手中“夺”了李惟的词稿,却也给予了相应的回报,将对方调到了自己身边差遣,至少在“绿波馆”是不会再被人欺压凌辱的。这在青楼这个行当,绝对是股清流。
之后风雨成灾,伊登高一呼,率先捐银五千两,因而赢得“义伎”美誉。
至于其为自己赎身,更是出人意料。其时伊声名正隆,真真是日进斗金,坊间更传闻某某名贵欲为其赎身纳为妾室,却被伊拒绝。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青楼又何尝不如是?
纵然是头牌、花魁又如何?年青时风光无限、恩客盈门,忽忽数年便人老珠黄、无人问津。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蒹葭能为自己赎身,一是赚够了赎金,更重要的是她在坊间名气大、名声佳,且有如常梦钰这般名士为她撑腰站台,“绿波馆”不好为难她,干脆表现的大度些,给了她并敛秋、紫萝二婢自由之身,算是有情有义的佳话美谈。
至于伊主婢三人来扬州,李惟事后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来伊本是广陵人士,年幼时因家境困顿无以为继,父母根本无力养活膝下数个儿女,唯有狠心将她卖给楼子,至少也能活命。
十三年后伊凭着仅存的依稀记忆重回家乡觅亲,家却不在了,父母家人不知去向。据邻里老者回忆说,大约十年前,她的几个兄弟姐妹纷纷或因病或因饥饿死去,父母带着最年幼的弟弟外出逃荒,以期能有一条活路。十年了,两间土屋早已倒塌,却无一人回来。
伤痛过后,伊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恰在这时,周蓁蓁找上门来,言道要聘她为琴师学技。三天前,她们主婢方住进了周府。
李惟此时并不知其中曲折故事,见到伊,心下却是有些许喜悦的。对于这么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子,在钦佩之余,好感自是有的。
只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很是暧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