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清不会飞，也飞不了。他就在老庄沟一朵白吉柏底下，躲过了陈来武的搜捕。

当他带着二十几个队员，来到老庄沟口，正准备扑向陈家的家祭和领羊仪式的时候，突然从上面的崖边上传来枪声，几个队员没来得及吭声就栽倒在地，他第一感觉是中埋伏了。就马上顺地一个翻滚，躲到一块土包后面，拔出枪来，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队员喊了一声，快隐蔽。但已经来不及了，又有好几个队员倒下了。他慌忙举枪一边射击，一边指挥剩余的队员往出撤。此时哪里还有退路，他们已经陷入四面包围之中。队员在跑的过程中，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他的腿上也中了一枪，但他瘸着一条腿还在往后跑，这时从后面又有一枪打来，打中了他的后肩，他一个爬扑栽倒在地。看着队员一个个都倒下了，他一拳就砸在地上，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往前爬了几步，已经没路了，前面是一道山崖。这时，敌人已经开始从崖畔下来，开始在死人堆里搜寻，他就抓住崖边上的一棵白吉柏刺根，紧贴崖壁溜下来，悬在半空之中。这时，敌人走到崖边，打着手电向下边看了看，其中一个还拨开白吉柏刺丛，在里面瞅了一下，但就是没有看到他抓着剌根的手，如果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悬在刺丛下面的他，但那个人只是瞅了一眼，就到别处找去了。敌人的手电在上面晃来晃去，他清楚地听到他们在清点死亡的人数，一共二十三个，这说明，除了自己，所有的队员全都牺牲了。这一刻，他为自己这次错误的行动，感到无比的懊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是他的错误决定，导致了这次行动的彻底失败，他必须为死去的二十三个战友，负全部的责任。

敌人折腾了一阵就撤走了。他从白吉柏刺丛下面慢慢爬了上来，手臂早已经麻木不堪，肩膀和腿上血流不止，他撕破衣服，用布简单包扎了一下，稍微喘息了一会儿，就拉起一条腿，捂着受伤的肩背，从一边的小路，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附近的山崖。那一阵子，他已经累极了，浑身虚汗直冒，他真想躺下歇一会儿，但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又一队敌军打着手电向附近的庄里走来，他马上强打起精神，再一次提醒自己，快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又艰难地向着一旁的崾岘走去。走着走着，就感到体力不支，再也走不动了。当看到附近有一个摞着草摞的场时，他一下觉得好像到家了，就挪到草摞后面的小敞口窑，掀开窑边的玉米杆，一下扑倒在窑里的一堆麦草上，他已经累到极限，再也不想起来了。

他就那样像死了一样，在场窑的麦草里，躺了一夜，一天，又一夜。

第三天早上，他终于被一阵玉米杆的响声惊醒过来。这时他看到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吃了一惊。

站在面前的人同样也吃惊不小。定定地站在那里，张圆了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头发已经花白。仔细看，他终于认出这是秦怀禄的妇人金兰芳。金兰芳显然认不出他是谁，但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完全被自己一身的血污吓坏了。看到她吃惊的样子，万世清就挣扎着说，老妈，你别怕。我是挨了枪子儿，在这里缓一缓。

金兰芳僵硬地点点头，一直看着他，最后，她就抱了窑前的玉米杆，转身走了，没走两步，又放下手中的玉米杆，回头把窑前的柴草又重新堆了一遍，遮住了麦草里面的万世清，这才抱起刚才放下的玉米杆，快速走了。

万世清担心她会去报告白军，本想离开这里，但伤口痛得一点都动不了，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看看她刚才的一系列举动，又觉得她不会。若要去报告，又何必用柴草再来遮住他呢。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听到有人来了。到窑前，还是那前面离去的老妇人金兰芳。

金兰芳放下手中提着的一只笼，走过来掀开他身上的柴草，看看他身上的伤口，就先撕开他的裤腿，用笼里的一罐盐水，清洗了他的伤口，又取出一只鸡蛋打开，把蛋清淋入伤口里面，取一根萝卜，削了表皮，用刀刮萝卜成泥，敷在伤口上，然后用白布紧紧扎住。干完这些，又去看他肩上的伤口。那一枪是从后面打来的，子弹没有出来。金兰芳说，这伤，得换方子。就提了笼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就拿了蒸熟的番瓜，取出瓤子，与捣烂的蓖麻籽和在一起，敷到后肩伤口，用布包扎了。就把笼里的馍馍和一罐汤水放下，说，这些丢下，你吃点喝点吧。说完，又给他掩好窑前的柴草，就急忙忙地走了。

万世清看着金兰芳离去，眼睛里就有泪水滚落下来。很久以来，他已经没有享受过让人照顾的滋味了。只有妈在世的时候，他生了病才能享受这样的照顾。他觉得，这个离去的老妇人，多么像自己的妈呀。

他吃着金兰芳留下的馍馍，脸上的泪水流进嘴里，咸咸的，与馍馍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此后，金兰芳每天不定时地来，给他送吃的喝的，帮他换上新的敷物。几天后，腿上的伤口已经有所收敛，后肩上的伤口却肿了。奇怪的是，那颗子弹头也从伤口里露了出来，金兰芳给他取出了子弹后，又换上了新的敷物。慢慢地，肿消了，伤口开始渐渐愈合。

这天，金兰芳给他换了新的敷物，留下吃的，正准备走时，万世清就说，老妈，你等等。这些天来，你给我治伤，送来吃的喝的。也不问问我是谁，你就不怕人家问你的罪吗。金兰芳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康美珍的儿子，从见你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这些天，他们到处找你，已经到家里来了好几次了。我一个多半截入土的老婆子了，没啥怕的。你好好养伤，别多想。说完就默默地走了。

等金兰芳一离开，万世清就装上馍馍，朝着金兰芳离开的方向，跪下磕了一个头，说，老妈，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说完，就离开了场窑，下了沟，就不见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