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万国推开门走了仓里满的办公室。仓里满坐在空无一物的办公桌后面左右转动着椅子貌似在琢磨着什么。万国走了过来。
“高南打电话过来,说李军已经到饭庄了,还带着两个手下。”
“他干嘛不直接打电话给我?”仓里满嘀咕了一句。
“他说你不接他手机啊!”
仓里满不吱声了,继续一左一右地摆动着转椅。
“他还问你要不要准备土疙瘩酒。”万国继续问。
“你告诉他了?”
“我告诉他了,说需要一壶。”
“今晚干掉一壶,应该还剩两壶。”
“你不是记忆力不好么?怎么有几壶土疙瘩酒却记得这么清楚?”
“哈哈哈哈!一共还剩三壶啦,怎么会忘!”
“你倒还挺抬举李军的啊。”
“小李子……李军……这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
“你不还没和他喝呢吗?”
“我知道他什么货色。你也不问问我要和他谈什么?”
“还不是你要和韩门搞的那些事。”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和韩门搞什么?”
“不知道。”
“你也不想知道?”
“还真不想知道。”
“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一件你一直反对的事。”
“所以我也不想知道。”
“所以你还是知道的。不,你还是,还是……”
仓里满把右手掌上下翻来翻去,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想要说的词。
“我还是懂的。”万国干脆自己说了。
仓里满马上把右手做成一把手枪的形状,对着万国。
“答对了!乒——!”
他瞄准万国,作势扣动扳机射击。
“看来你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万国冷冷地说道。”
“我不是。”
“圈子里都在传你要抢人家的饭碗。现在,你还想杀我。”
“抢饭碗?抢谁的饭碗?”
“油醋街医院的300多家经销商啊。”
“哈哈哈哈!这韩门,搞什么啊,什么事都还没做,势头却起得那么高。别听他说的。”
“你曾经说过他是一个能让对方瞬间放松警惕的人。”
“没错。我的确也放松了警惕,不过那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
“因为他能给我我需要的东西,而且是现在,现在就能给。”
万国不吱声了。他走到吧台前,抚摸着酒瓶,默默地思考着什么。
“喝一口吧,不要和自己太较劲。”仓里满轻声说道。
“不管你和韩门在搞什么,但有一条我要提醒你。”
“说吧万医生。你的建议我一直是听进去的。”
“不要动了别人的奶酪。”
“奇怪,你没说不要抢了别人的饭碗。”
“有区别吗?”
“大区别。”
“这个我答应。”
“换成奶酪就不答应了?”
“你让我不要动了别人的奶酪,我就不答应。”
万国转过身来,从吧台那里看着坐在雪鹰下面的仓里满。看着看着,他笑了。
“你明白了?万医生?”
“我只知道,中国人吃饭,外国人吃奶酪。”
“所以说是抢饭碗还是动奶酪,其实是个大原则。”
“所以,你会动奶酪,而不会抢饭碗?”
“没错。”
说着,仓里满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慢慢朝吧台走去。
“我不抢饭碗,我抢奶酪。而且,我会把抢来的奶酪放到饭碗里,让大家吃。”
万国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仓里满。“你有那么恨老外么?”
“我恨。”仓里满的牙咬了起来。
“你还是受不了Williams要收购你的事。”
仓里满突然一巴掌击在吧台上。“他不配!”他大吼。
几只酒瓶齐齐跳起,酒瓶上居然有灰层落下。万国被吓了一跳。
“居然还威胁我!当着韩门的面!在我的卧室里!在我的地盘上!”仓里满继续吼。
“我有点,跟不上你的节奏。”万国试图稳住局面。
仓里满一直手支着吧台,愣在那里半天没动静。万国故意咳嗽了几下,仓里满还是没反应。正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小美走了进来,她手里居然提着一个拖把和一个水桶。
“小美你这是?”万国诧异地问。
小美笑而不答。她径直走向仓里满。仓里满这才缓过神来。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小美走过来。
“呐,以后别拿保洁阿姨的拖把了。我给你买了一套,你一个人专用。”小美说。
“你真讲究。”仓里满面不改色。
“又爱上拖地了?”万国恍然大悟。
“你可不知道啊万总。保洁阿姨向我投诉,说每次放好的拖把和水桶都被人动过。”
“她放得不对么,不符合人体工程学,所以我给她纠正。”仓里满嘀咕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好歹那是人家吃饭的工具你就别折腾她了么仓总?”
小美说完拿着拖把和水桶走到吧台后面放好,然后又走回来。
“就放吧台后面吧,也看不见。你要手痒了呢,就在自己办公室里拖地吧,别出去哦!”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对,千万别出门拖地,否则要吓死大家。哈哈哈哈!”万国大笑。
“有那么好笑吗?”仓里满转身面对着万国。
“你们笑吧,我还忙着呢。我走了。”
说着小美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二十几年没拖地了,现在突然手痒了?”万国继续笑。
“我在找感觉。”
“找什么感觉?”
“我刚来上海时的感觉。踏实,勇敢,浪漫。”
“哦。”
“我觉得我现在走得有点远了。”
“想陶子了。”
“嗯?”
“我说你想陶子了。”
“有吗?”
“有。当年陶子跟了你就是因为你踏实,勇敢,还,浪漫。”
仓里满掩饰不住地咧着嘴笑了。万国见了直摇头。仓里满继续说:
“你知道那么多年前陶子就和我说过一句话,是她对和老外做生意的看法。”
“哦?是什么?一定很有趣。”
“一具尸体很有意思。”
“嗯?”
“她说也许,那时候她用了‘也许’两个字。她说也许我们和老外做生意吃了大亏。”
“你告诉她进货价了?”
“她问我的。她问老外给我们的价格有没有打折扣。”
“哈哈哈哈!这像她说的话。”
“我说没有啊,我们的价格和其他国家的一样啊,欧洲,RB什么的。”
“你要这么说她一定觉得亏大了。”
“还没有。她很聪明,她继续问我,那我们现在的销量在全世界排名第几?”
“现在是仅次于美国排第二。”
“当时我也不知道,所以胡乱说第二名。”
“她怎么说?”
“她说那我们就是大客户要拿特价,不能和其他国家一样。她要我去和朗飞谈。”
“你没有谈。”
“我没有谈,一直没有谈。”仓里满的脸色开始暗淡了下来,“直到……直到她失踪之后,我又想起了她说过的这句话。”
“然后……你就开始筹建餐饮公司,而更重要的,是后来的后勤服务公司?”
“没错。我做这两家公司,回想起来,都是因为陶子当时的那个问题。她要特价。”
仓里满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大大的四个字——黯然神伤。万国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
“可能连陶子自己也不知道她和你闲聊的这句话会让你做出了这么大的决定。”
“她好像就是另一个仓里满。我们只要一对话就经常能让我思路大开。”
“10年后的今天,当你有能力和朗飞谈价格的时候它却要买下你了。”
“这就是资本家,美国资本家。”
“听上去你又犹豫了?你不想卖了?”
“难啊,万医生!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你才和韩门走到了一起?”
“在西安我和韩门谈了一次话。出乎我意料,他尽然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动一动奶酪?”
仓里满点了点头。他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坐下。
“他说凭油醋街的规模,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他不能允许老外把东西卖到他的医院价格比卖到美国的医院还高。他说他要从源头动手,撬一撬别人没有撬过的那块石头。”
“出息了啊!”万国微微一笑。
“他和以前的确不一样了。”
“有不做医生的魄力,一定也有做其他大事的勇气么。否则不就亏了!”
这时,万国发现仓里满正幽幽地盯着自己看。他意识到说错了什么便马上添了一句:
“不是说我,是说韩门。”
“你和他都放弃了做医生的权利。”
“他是做大事的。”
“我只是利用他。”
“也许他也在说同样的话。”
“哈哈哈哈!对,也许他也在说我在利用仓里满。不过,我有四个字他是没有的。”
“四个字?”
“基业长青。”
万国笑了。
“谢谢你的这四个字,万医生。”
“有龙岗这么忠诚的人你真的可以基业长青的。”
“龙岗好就好在忠诚。可是,你知道,他帮不了我基业长青。”
“培养么。”
“不一样。人和人不一样,这是培养不来的,是一个人的基因定下来的东西。”
万国不再吱声。办公室里突然沉寂了下来。两个人都默默地坐着。仓里满搔挠着下巴。
一秒,两秒,三秒……万国起身离座。
“我走了。”
“去哪?”
“和李国辉吃饭。”
“对了,说起李国辉,胡晓丽的伤怎么办?到现在还没手术。”
“她说不想手术了,觉得现在挺好。脸上纹一个雪鹰,很酷啊。”
“是胡晓丽说的?”
“我问她什么时候安排手术,她就这么说的。”
“她是不是傻呀!”
“她不傻,而且还绝顶聪明。不知怎么的好像最近又受伤了。”
“好吧!你和李国辉吃饭,我去会一会那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李军。说说他吧!”
此刻李军正坐在油醋街一号饭庄底楼的一间包房内。血管男和另外一个手下站着,空气中却弥漫着万国和仓里满对话的声音——
万国:“李军,38岁,青山市人。他2008年来到上海,出人意料地为当时即将倒闭的微刻医疗拉来了巨额资金,使公司在一夜之间走出困境。”
李军在看包房里的装饰。他一会儿抬头,一会儿转头。两个手下都看着他。
仓里满:“呵呵,2008年……这也是个敢冒风险的人呢。”
万国:“没过多久他就全面掌管了公司的运营,而公司的创建团队却被全部赶走,一个不剩。此后公司业务节节上升,不断扩大生产规模。听说准备上市。”
秀气女走进包房给李军三个人斟上茶。李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秀气女不慌不乱。
仓里满:“呵呵,如今是个生意都想上市。”
秀气女倒完茶,稳稳地走出包房。李军看着秀气女的背影离开。
万国:“他们的厂都建在青山市,是当地头号纳税户,很吃香。”
李军貌似和血管男说了句什么话。血管男点着头走出了包房。
仓里满:“你说错了万医生。我听你刚才那句话好像是说是他把厂子建在了青山市。可事实上在他来之前微刻医疗就已经在青山市建厂了。所以,这个先后顺序……”
李军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貌似很不耐烦。
万国:“没错。微刻医疗一开始就在青山市建厂的,李军只是不断地扩大了规模。”
仓里满:“这个很重要。还有,你没说他那笔巨额资金是哪里来的。”
血管男从包房外走进来。李军停下脚步看着他。血管男对着李军摇了摇头。李军生气状。
万国:“这个……没有人知道。”
李军回到椅子里坐下。他看了看茶杯,低头喝茶。
仓里满:“注意那个时间点,2008年,万医生,2008年发生了什么,你应该知道。”
李军又站起来,低着头踱步。两个手下紧张地看着他。
万国:“雷曼兄弟倒闭,房产市场低迷,金融危机……”
李军和血管男说话。血管男频频点头,然后带着另一个手下走出了包房。李军独自站着。这时,仓里满和万国的对话声回到了仓里满的办公室里。只听仓里满问万国:
“他结婚了吗?结了几次婚?有孩子吗?男孩女孩?多大了?”
“他……”万国语塞。
“算了,不说了。我们走吧。一起走过去?”
“我不在油醋街吃饭。”
“哎?”
“今晚不是我安排的。”
“那就是有其他人了?”
“都是油醋街医院的,老同学聚会。”
“不对!肯定有不是油醋街医院的人。你心里有鬼啊,万医生!我去问郭美歌。”
不一会儿仓里满就走上了油醋街。他一身扎实的行头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他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外衣合体而不局促。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眼睛不断地看着周围的动静。面对面走过来的路人都纷纷给他让道。
油醋街一号饭庄的大堂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人。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我们见过的人——对,就是曾在呼吸科主任办公室门外等候的白衬衫。他今天依然穿着雪白的衬衫,一个人坐着,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今天又碰了一鼻子灰。他在喝啤酒,可面前也没有下酒菜。这时,仓里满一脚跨进了店堂。他面带微笑,并不急着往里走,而是环顾四周。靠包房坐着的血管男看见仓里满进来,捅了捅另一个手下,示意他看仓里满。仓里满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趣的人。然后他的目光就转到了坐在门边的白衬衫身上。他看了白衬衫一会儿。白衬衫意识到有人看他,便抬起眼皮瞄了仓里满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喝酒。
“没点菜啊?这么惨。”仓里满说。
白衬衫刚吞下一大口酒。他诧异地看着仓里满,上下打量着他严谨的行头,然后继续喝酒。仓里满看着他,拉开一张椅子,然后在白衬衫对面坐了下来。血管男远远地看着,很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