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里满没有理会。他的双眼一直没离开对面的屋顶。视线深处，可以依稀看见一件西装上衣在对面屋顶上一会儿被抛上天空，一会儿又落下不见——一定是石龙岗在对面屋顶抛衣服玩。

”仓总！章警官来找你了。”小美说。

仓里满还是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的眼皮却耷拉了下来——他不再看对面了。

”我找到答案了！”仓里满说。

”哎？”小美没听懂。

”我帮龙岗找到答案了！就是屋顶！天台！我有多喜欢屋顶天台啊！”

”你是说我们的屋顶？大家都喜欢啊！”

仓里满双手撑着屋顶边缘，耷拉的眼皮抬起来了，却没看对面，而是看向天空。

”我们的屋顶，不够大呀，小美！”

”那怎么样？整个屋顶都是你的了，还能怎样？”

”对面。”

”啊？对面？”

仓里满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对面的屋顶。

”看！对面！”

”那是油醋街医院的屋顶啊，仓总！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没想多。那个屋顶，也将是我的！你看我手指的方向，仔细看！”

小美顺着仓里满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件西装上衣在对面屋顶上一会儿被抛向天空，一会儿又落下不见了。小美看了一会儿还是不解其意。仓里满收起了右手臂——也蛮酸的。

”有人在对面屋顶抛衣服玩呢。”小美说。

”是石龙岗。”

”石总？你怎么知道？他跑屋顶上抛衣服干嘛？在和你打暗号？”

”他在怪我不和他一起想办法呢！呵呵，行了，办法我刚才已经帮他想好了，让他过来。”

”好，一会儿我让他来找你。不过，现在章警官正在等你呢。”

”把他带上来。”

小美笑了，”什么呀把他带上来？还以为你提审犯人呢！人家可是警察好吧？”

仓里满终于转身面对小美了。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小美说：

”把他带上来！”

小美摇着头离开了。

油醋街广场地下车库里，万国开着他的黑色辉腾“滋溜”一下拐到电梯口，倒车入位，收拾利索后下车。

正要关车门的时候，旁边一辆黑色锐志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关上车门，然后走到锐志车挡风玻璃前，看见车里挂着一套警服。他想了想，然后朝电梯口走去。没走几步，手机响了。

万国边按15楼，边掏出手机一看，是史云。他听电话。

”哎，你到公司了？呣，我也刚到。呀！昨晚你给闹得，没睡够呢。”

史云说：”大叔得补补身子啊。反正我还行。喂，你要的电话我弄到了。”

电梯“叮——”地一声开了门。万国听着手机走了进去。

”电话？江山？你等等！”

万国伸手按了下开门钮，正在合上的电梯门又打开了。万国马上走出电梯。

史云说：”看你昨晚表现不错，我今天一到办公室就帮你问了。”

”发我微信吧，好吗？对了，她还在病假吗？对，江山啊！”

”那我可没问。喂，再问来问去人家要起疑心了。”

”谢谢了哦。嗯，行了，我等电梯呢。”

万国眉开眼笑。手机传来微信的“哔哔”声。他没理会，按了15楼。

千马集团办公室屋顶上仓里满和章颐，两个人双手撑着屋顶边缘的栏杆，看着对面门诊大楼。

”你有多喜欢屋顶啊！”章颐说。

”我也觉得奇怪。这是一种什么情结？”仓里满问。

”磊矶村情结。”

”哦？”

”我在磊矶村呆了一年，这次回来没几天就已经感觉憋得透不过气来了。上海太挤。刚才在这屋顶上站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又回到磊矶村，视野开阔，空气新鲜，无比舒服。”

”也许你说对了。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站在上海的屋顶就像站在磊矶村的山顶。”

”油醋街不错，没高楼，也就你这楼和对面那楼，才15楼就能一览众山小了。”

”可惜啊！油醋街医院后面，医大周围就要拆迁重建了，要建高级会所呢。”

”不会建高楼的，你还可以继续站在这上海的山顶上想着磊矶村的雪鹰。”

仓里满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章颐。

”雪鹰？”

”是啊！雪鹰。”章颐说，”磊矶村有磊矶山，磊矶山顶有雪鹰。雪鹰一冲万丈天，万丈天下有精灵。”

”呵呵，呆了一年啥都学会了啊？”

”我一直没明白这打油诗最后说的精灵，是指什么。”

”你问村里的老人啊。”

”问了。有的说是指雪鹰，说它们像精灵一样通人性。还有的说是指被雪鹰抓到天上然后重重地摔到山谷里牺牲的那些山羊。当然，这是丢失了山羊的人自我安慰的臆想。”

”你懂个屁！还臆想。”仓里满突然怒了，”老人说的话，能是臆想吗？”

”那你也同意这个精灵，就是指那些摔死在山谷里等着被雪鹰吃得只剩白骨一堆的山羊？”

仓里满没有理会。他收起了撑着栏杆的双手插进裤兜，慢慢地散起步来。

”屋顶可以抽烟。”他突然说了一句。

章颐听罢，立刻伸手到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拿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说，如果我一直站在这屋顶，磊矶村的雪鹰会不会千里迢迢飞过来看我？”仓里满问。

”会。只要它们认为你这屋顶就是磊矶村的山顶，无论多远，它们都会飞过来看你的。”

仓里满转过身来看着章颐。

”可是光这屋顶还不行，得算上对面那屋顶。雪鹰喜欢有双峰的山顶，不喜欢一个峰！”

仓里满用手指着对面门诊大楼的屋顶。章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发现了什么。

”有个人在对面屋顶。”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职业警察，眼力够狠！我怎么没看见对面有人？”仓里满问。

”你没看见，可是你知道。”

”你现在干便衣了？”

”今天我休息，过来看看你。”

”说吧，磊矶村那个案子怎么了？说了那么多雪鹰啊，精灵啊，现在说重点吧。”

章颐点了点头。他手里拿着烟蒂，四处张望。仓里满说：

”丢地上吧。这里没有烟灰缸。”

章颐把烟蒂丢到地上，然后用脚用力地把烟蒂拧碎，说：

”是被雪鹰害的。”

”啊？”仓里满颇为吃惊。

”只有雪鹰才有可能把人摔到离大山那么远的山谷里。”

”不是被人害了，然后把尸体驼到山谷里的？”

”不可能。很明显那是从高处直直摔下来摔死的。你看磊矶村，哪有什么高的建筑？”

”所以不是谋财害命了？”

”我从来没说过是谋财害命。”

”是个比喻。那么说不是谋杀了？”

”我说了，是雪鹰害的人。”

”那就是雪鹰是凶手了。你去抓雪鹰，判刑。”

”你为什么突然表现得很轻松的样子？毕竟是一条人命，没同情心啊？”

”也许，你能从这件不幸的事件中真正领悟什么叫万丈天下有精灵。”

”我还真会琢磨的。不过，我好想已经隐隐地有了感觉，那个精灵到底是什么。”

”慢慢感觉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这么多年来，你哪次是自己告诉我真相的？”

”我觉得和你玩很有意思。你永远觉得我隐瞒着惊天的秘密，可你又总抓不住我。”

章颐貌似无言以对。他又掏出烟来点上。仓里满继续说：

”你看，陶子的事你怀疑是我搞的鬼。多少年过去了，你还抓着我不放。”

”多少年我也要找，直到把陶子找出来。”

”随你。现在又出来这件事，一个朗飞公司的前总经理被雪鹰害死在磊矶村的山谷里。你又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了。喂，我是雪鹰啊？我和这件事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那个遇难者是朗飞公司的，而我们千马医疗正好是朗飞公司的经销商。就这样。那你怎么不怀疑你的万医生呢？他在这件事情上和我有一样的联系啊。”

”是吗？你俩在这件事上有一样的联系吗？”

”对哦，他不是磊矶村的。所以我还是比他多一条联系，因为我是磊矶村的。”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可老是忘了问你。”

”是不是又要多扯出一条联系来了啊你？不害死我你不罢休是吧？”

章颐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问：

”出事那天仓健家在办婚宴，我也去了。可是你怎么没去呢？”

”因为我在上海啊！”

”你不知道仓健结婚？”

”他老爹通知我的。我去不了，反正他老爹也只是通知我一下，没那么想我真去。”

”他打电话通知你的？”

”嗯呐。这么多年了，我几乎没接到过他的电话，几乎没有。”

”也许谭斌是代表你去参加仓健的婚宴呢。”

”谭斌是谁？”

”就是你们说的Paul，摔死的那个。”

”我派他去参加仓健的婚宴？你是不是抽烟太多了脑子被熏坏了都。”

”你看，我给你台阶下，你还拼命往杆子上爬。”

”要去吃仓健的喜酒也是他自己去的，我没喊他去。我几乎不认识他。”

”你应该顺着我的话说就是你派他去磊矶村吃喜酒的。否则，怎么解释那个巧合呢？”

”什么巧合？”

”他为什么偏偏在仓健办喜酒的那天去爬山啊！”

”还真是巧合。”

”如果我是你，我就说他是去吃喜酒的，然后一时兴起，去爬山。不想被雪鹰害了。”

”这倒也合理。可是为什么又扯上我了？”

”要是你喊他去的，你就脱身了啊。你看，你去不成磊矶村喝喜酒，就让谭斌代表你去。到了磊矶村，谭斌一时兴起，就去爬山。没想到就被雪鹰给害了。这样一来，这事就纯属意外。你呢，虽有关系，但你事先也没料到谭斌会去爬山，更没料到会有雪鹰来抓人。所以，你脱身了。是不是很完美？”

”可我和他不熟啊！”

”这个你可以编的么。我劝你看几部国产电视剧，那里面就教你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么就在几分钟之内成了熟人。都是这些狗血情节，套路还差不多，你一看就会。哇！”

章颐突然一甩手把烟蒂仍到地上。原来他被烟蒂烫到了手。章颐忙用脚去捻地上的烟蒂，突然，他的眼睛看到了烟蒂旁边地上的一个污渍。他不露声色地背着仓里满蹲下来假装要捡烟蒂，眼睛却盯着那块污渍看，还趁机用捡烟蒂的手指去擦了擦污渍。那块污渍看上去是一块干了的鸟粪。这时仓里满说：

”我看你才是编狗血剧的好手。喂，不用捡，放那儿吧，捡了也没地方放。”

章颐站起身，手指捏着烟蒂，眼睛却在地上继续搜索。

”还是捡起来吧。哎唉？还有一根烟蒂呢，不能随便扔。你这人，看不得地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往第一次扔掉烟蒂的地方走了过去。仓里满默默地看着他。

”啊！在这呢！不能瞎仍。你在医院里拖了那么多年的地，我知道你见不得地上脏。”

说着他又背着仓里满蹲了下来。在捡起烟蒂的同时，他仔细观察着地面，还用手摸了摸一块凸起。

仓里满双手插在裤兜里靠着栏杆，交叉着双脚，一副悠闲的样子看着章颐的背影。

章颐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是背着仓里满，一边用双眼紧张地搜索着地面，一边走向楼梯口。

”你走啊？”仓里满在他身后问。

”我走了。到下面扔了这两个烟蒂。”

”喂！”

章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仓里满。仓里满仍靠着栏杆没动，嘴里却说：

”不要自作聪明。”

”你还是想想怎么编那个故事吧。除非告诉我你和谭斌很熟，否则我一直揪着你不放。”

”脑洞太大的话容易进水！”

章颐不再搭理仓里满。他转过身，然后消失在楼梯口里。

仓里满慢慢走到刚才章颐蹲下来捡烟蒂的地方。他也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地面。他看到了那块污渍。他把身子蹲得更深一点，把脑袋凑到那块污渍上面，用力闻了闻。

楼梯口内。章颐正躲在墙后面，侧着身偷看着屋顶上仓里满的一举一动。只见——

蹲着的仓里满干脆双膝往前一拱跪到了地上。然后他展开双臂，仰头向天，张大了嘴巴，紧闭着双眼，无声地大喊着什么。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这时，章颐听见楼梯下传来万国的声音。

”章颐？”

章颐忙作势蹲着系鞋带。

”哦，哦哦！我系下鞋带，等我一下。”

几分钟之后万国和章颐两个人坐在油醋街一号的角落里喝咖啡。

”如果已经定性是意外事件的话你就不能这么追着不放了吧？”万国说。

”我用自己的时间追，不是公务。我找他聊聊天总可以的吧？”章颐显得颇为无奈。

”你有空！聊点别的不行啊！”

”和追陶子的事一样，还真靠着自己的直觉。说不出来，他也说是在和我一起玩呢。”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他是一个明知道你在查他也会故意漏一点料出来的人。”

”这是挑衅，他在和我拼智力呢。我可以想象得出这么多年他有多得意。”

”得意？”

”陶子的事，一直没有思路，毫无进展。他笑我呢，我能感觉出来。”

”呐，我是说他故意露一点料出来是让你往里钻。你不要再钻了，出来吧，海阔天空。”

”就当是我的业余爱好吧。反正我不会滥用警察的权利，我只追随我的直觉。”

”都是犟种。”

章颐笑了。他举杯喝咖啡。

”对了，上次你说Paul的妈妈住院了。她好了吗？”万国问。

”出院了。准备出国定居，说在上海受不了，天天想着那事，都快疯了。”

”也好。这事放谁身上都受不了。”

”你会跳《小苹果》吗？”

万国一愣，”什么？”

”《小苹果》。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章颐唱了起来。

”哈哈哈，行了行了，我知道。我们公司每个人都会跳，是千马每次聚会必跳的公司标准舞。”

”你家老大也会跳？”

”你别看他死样怪气的，这舞他跳得最棒。他会即兴跳出新花样，这个不服不行。”

”也就是他跳起来和你们的不一样？”

”即兴表演啊！他自己也是每次跳的不一样。不然什么叫即兴表演？”

手机响。万国掏出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万国听手机。

”哪位？Jojo？啊，美歌和你一起去工商局我知道啊。怎么啦？什么？！”

章颐也一惊。他紧张地盯着万国的脸。

”让她别乱来。我马上过来！”

万国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郭美歌和工商局的人打起来了！”

章颐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哈哈哈哈！你这个徒弟，我喜欢！走，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