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美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于芳观察了一会儿她沉睡的脸,然后和站在床尾的章颐说:
“还睡着呢。这一觉倒睡得挺踏实。”
“她没说什么?”章颐问。
“我给她看了照片。她想和我说什么,可是又太激动了,什么也没说清楚。”
“好吧,我们就等她醒过来再说。”
这时,床头传来孙思美微弱的声音。
“水,水……”
于芳马上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杯水,把一根吸管送到孙思美的嘴里,说:
“孙阿姨,你醒了啊?来,慢慢吸,慢慢吸,当心。”
孙思美轻声地说:“坐起来喝吧。”
于芳大喜。她轻巧地走到床尾,推开章颐,蹲下身子,想在床尾找手柄把床头摇起来。
“哎唉?这床怎么没手柄啊?怎么摇?”于芳诧异地说道。
“你还把我推开!不知道这是电动床啊?”章颐气呼呼地说,“来来来,我教你。”
说着他在床的一侧找到一个开关盒,稍微看了一看,然后按动了一个按钮。果然,床头就开始升起来了。
“嘿!真不错啊!我不知道病床还有电动的。”于芳赞道。
“这是特需病房,于芳同志!要善于观察。你看,这床还能把脚也抬高呢!”
章颐操作着开关。在床头继续升起的同时,床尾果然也开始慢慢升起来了。
“高级哈!为什么要把脚升高?”
“你想啊,病人坐在床上屁股会往下滑。把腿抬高一点,就不会滑下来了。”
“你怎么这也懂的?你住过特需病房啊?”
“我哪有资格享受这待遇?你不知道,以前我差一点转行做销售,就卖这种病床呢!”
“啊?你老先生卖病床?这个画面也太,太……”太辣眼睛!于芳光想想就觉得辣。
“行了,别太太太的了。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多了。”
于芳疑惑地看着章颐。章颐却看向已经坐起来的孙思美。
“这样坐着舒服吗?”章颐问。
“很好!谢谢你!”孙思美静静地看着章颐。
章颐得意地朝于芳笑着。于芳不再理他,走过去把水和吸管送到孙思美嘴边。孙思美吸水。
稍顿,于芳朝章颐点了下头。章颐便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
“孙阿姨,刚才你在门口看见的那个人……”
孙思美微微抬起眼睛,貌似在回想刚才的那一瞬间,然后喃喃地说道:
“是他!是他!”
“他是谁?能告诉我们吗?”章颐拼命克制着焦急的心情问。
“就在奶瓶出事的那天……”
孙思美的双眼慢慢抬起,看向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上正在放映着那天她所经历的事情——
过年前的一个礼拜五,在雪后初晴的黄昏,街边的广场上已经清理出一大块场地。一群大妈正在准备跳舞。
一辆黑色奥迪车沿着广场边很慢地开过来——对,没在路中间,而是在街边巡航。
音乐开始——是《小苹果》。
在17秒前奏的音乐声中,广场大妈们捉对学习着舞步;奥迪在巡航,后座的窗子缓慢摇下;坐在奥迪后座的仓里满神情肃杀,竖着耳朵听车窗外的音乐;小心开着车的黑叔面无表情;孙思美在跟另一位大妈学着前奏舞步:踢马腿。
舞曲唱词开始——
“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
坐在奥迪后座的仓里满把脸转向车窗外面。他仔细地看着广场上的动静。
“摘下星星送给你,拽下月亮送给你,让太阳每天为你升起。”
孙思美跳着剪刀步,左左,右右,左左,右右……她开始有点放开了。
“变成蜡烛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你,把我一切都献给你只要你欢喜。”
奥迪停了下来,后车门打开。仓里满下车。他发丝清爽,墨镜,西服,黑色长大衣。
“你让我每个明天都变得有意义,生命虽短爱你永远不离不弃。”
孙思美左侧步,右侧步,跳起,击掌,越来越自然了。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吃瓜群众听见了舞曲,三三两两地聚拢到大妈们四周。黑色的仓里满也在靠近。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孙思美左侧跳,右侧跳,捶左肩,捶右肩,下蹲,撑起,抖肩——来感觉了。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
仓里满突然跳到孙思美面前!孙思美吓了一跳。仓里满开始跳舞,孙思美看着他。
“春天又来了花儿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有收获。”
仓里满扭着腰,做托起太阳的动作。然后跳转身子再次面对孙思美。
这时舞曲进入15秒的过门音乐。孙思美还没缓过神来,仓里满却自顾自嗨:往左踢马步,往右踢马步,双手举过头顶拼命地甩,甩,甩!不过,他带着墨镜的双眼,却始终盯着孙思美。他的脸上,是笑容,的确是笑容,但,是诡异的笑容。吃瓜群众多起来了,有几个开始蠢蠢欲动……
病房。
孙思美在继续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很清脆。
“我以为他也是一个广场舞爱好者,就不再多想,跟着跳了起来。”
病房里貌似也隐隐响起了《小苹果》的音乐……
广场。
“从不觉得你讨厌,你的一切都喜欢,有你的每天都新鲜。”
仓里满面对孙思美做了一组高难度动作——把身子扭成麻花,还要单臂上举,和身子一起扭。然后弯下腰,哈哈哈哈喊几声,最后还要抖肩。孙思美勉强跟着学,却学得乱七八糟。仓里满张大了嘴笑。孙思美也笑弯了腰。有吃瓜群众鼓掌。有人开始掏出手机要拍照。
“有你的阳光更灿烂,有你的黑夜不黑暗,你是白云我是蓝天。”
仓里满重复了一遍——身子扭麻花,单臂上举和身子一起扭,弯腰,喊哈哈哈哈,抖肩。这次孙思美学得很好。掌声更热烈了。更多手机拍照。其他大妈也围过来看。孙思美笑得很欢,完全进入了状态。
“春天和你漫步在盛开的花中间,夏天夜晚陪你一起看星星眨眼。”
这次仓里满做了一组简单的转身动作,是为了脱掉大衣。他露出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服,没系领带。他潇洒地把大衣随手一扔!旁边的人吃惊地跳着闪开。大衣应声落地。
“秋天黄昏与你徜徉在金色麦田,冬天雪花飞舞有你更加温暖。”
仓里满根本不理会落地的大衣。他顺手解开了第二粒衬衫纽扣,脖子下露出一大片肉。孙思美有点害怕地看着他——这个人要干嘛?吃瓜群众却兴奋地在一边起哄。受到鼓舞,仓里满围着孙思美跑起来了!一边跑,一边跳跃着在头顶击掌!孙思美扶着自己的额头——晕!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更多的人围着孙思美跑起来了!边跑边击掌!大妈们也加入进来了!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仓里满突然在孙思美面前停下脚步,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大家一起面对孙思美下蹲,跳起,在头顶击掌,抖肩,一气呵成。孙思美手足无措地看着仓里满,右手还是扶着额头——更晕。
病房。
孙思美显得很激动。于芳把一杯水送到她的嘴边,轻轻地说:
“慢慢说,不急。先喝口水吧孙阿姨。”
章颐一直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里,听着。
孙思美喝了几口水,把杯子递回给于芳,然后看向天花板,继续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个人,一开始挺高兴,可是后来,越来越觉得害怕!”
“你怕什么呢?”于芳问,“还有那么多人在一起跳舞呢。大家不都很开心吗?”
“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听见我的手机一直在响,就把手机给我拿来了。”
孙思美的声音居然有点发抖了……
广场。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
仓里满和众人面对着孙思美舞动着,用手指她,又做“你过来呀”的邀请动作。从人群外走进来一个大妈,递给孙思美一只手机。孙思美疑惑地接过来,正要看手机屏幕。
“春天又来了花儿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有收获。”
仓里满伸手从孙思美手里拿下手机!孙思美吃了一惊,可是仓里满却一手拿着手机顺势做了个托起太阳的动作。所有吃瓜群众和大妈们跟着仓里满做同样的动作。
这时舞曲又进入了15秒的过门音乐。众人快速地做刺手掌的动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斜上,斜下……孙思美看着自己的手机在仓里满手里上上下下地翻飞着,一筹莫展。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众人重复着“你过来呀”的邀请动作。孙思美勉强地笑着,可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仓里满手里的手机。这时,仓里满突然停下了舞步,站着一动不动,盯着孙思美看。孙思美很紧张。可是,周围的吃瓜群众们却还嗨得停不下来。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仓里满慢慢地伸出手把手机递给孙思美。孙思美一看屏幕,急忙拨号回电。吃瓜群众继续跳舞。仓里满站着,面无表情地看孙思美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
吃瓜群众继续跳舞。孙思美继续听手机。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仓里满转身往人群外走去。
“您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孙思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让她顿时紧张起来。
“春天又来到了花儿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有收获。”
画面:仓里满离开了舞动着的人群。他捡起地上的大衣,走向停在广场边上的黑色奥迪。
12秒尾曲——孙思美几乎崩溃。她继续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嘴巴无力地张开着,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直直地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围着她的吃瓜群众在做最后的收尾动作。而仓里满,肩上扛着大衣,边走边听着手机。黑叔帮他打开车门,他钻了进去。黑叔小跑着回到驾驶座。片刻,车慢慢地驶离了广场。
《小苹果》舞曲结束。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还在孙思美的脑海里回响——
“您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病房。
孙思美还沉浸在回忆之中。她坐在病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章颐和于芳对视了一下。
“孙阿姨,不如躺下来再休息一会儿吧。”于芳说。
孙思美点了点头。章颐伸手要拿开关盒,于芳探过身子抢先拿到开关盒。
章颐站起身子,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于芳摆弄着开关盒,孙思美坐着的上半身慢慢降下去了。从窗玻璃里于芳模糊的身影可以看出,她很得意——会操作病床了!可是此刻章颐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他知道孙阿姨漏接的那个电话正是谭斌打来的,而且这个电话是谭斌遇难前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被雪鹰攻击了,甚至那个时候他已经被雪鹰抓到半空中了!
而当时,孙思美的手机却被仓里满抢在了手里!仓里满掐断了谭斌和他妈妈最后的说话机会!
仓里满怎么会认识孙阿姨?仓里满怎么会知道那个电话是谭斌打来的?仓里满为什么要掐断谭斌和孙阿姨在这人世间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
“嘭——”地一声,章颐的拳头重重地打在了窗框上。于芳回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但章颐毕竟是老警察。他冷静了下来,告诉自己,也许这一切都是巧合。
想到这儿他的心突然一痛——也许,这一切,不是巧合。也许,这一切,是陶子事件的翻版!
此时在安义广场的大堂里,Eric走进了咖啡店。他在柜台点了咖啡,然后环顾咖啡店里的人。他发现了高明和Jojo。他走到柜台靠里一头,等着咖啡,同时静静地观察着这两个老同事。
高明和Jojo坐在靠玻璃外墙的一张小桌子旁。店里坐满了被折磨了快一天的白领们。
“你说油醋街医院的医生们都帮着郭美歌?”高明问。
“很明显。他们说不认识我,还说根本不知道朗飞是干什么的,说他们只知道千马。”Jojo貌似还窝着一肚子气。
“可以理解啊。在你之前朗飞根本没有人和医院打交道,都是千马弄的么。”
“这无所谓。关键是,我觉得今天的会,可能是千马挖的坑吧?”
高明一愣。他想了一想,随后说:
“你是说他们和临床医生串通好,故意在这个会上给你难堪?”
Jojo不吱声。她靠向椅背,喝咖啡。高明也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头。
“唉!我还是不喜欢咖啡。喝茶多好!”
“真难以想象,这么多年,以前朗飞在中国,难道啥事都没干?”Jojo继续沉浸在冤屈中。
“不是啥事都没干,而是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查过历年的市场投入费用,你都猜不到用了多少钱。不知道用这些钱干了什么,现在市场上客户根本不认可我们公司。”
“哎,你之前的那个总经理,Paul,他在公司做了多少年?”Jojo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不清楚。应该蛮久的吧!我看美国总部那边有不少人认识他,还有Eric。”
Jojo脱口而出:“那为什么把他弄走了呢?”
高明无语地看着Jojo。Jojo不明所以,然后马上醒悟道:
“呃,我是说为什么弄走Paul,不是说E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