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年前,他和妹妹越过千山万水,终于到达这座城市时拍下的。黑白色的照片上,妹妹带着一顶大大的草帽,脸上虽然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之色,却还是笑着。她的身后是一大片荒地,往后是更大的一片废墟,再远处才有着零星的街区。一个荒废了的烟囱上零星的停着几只乌鸦,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许多飞鸟。
“感觉像是被流放到了世界的尽头。”
妹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时面带笑容,甚至带有一点点的憧憬和幸福的感觉。焰不明白何以至此,流放,世界尽头,哪个都不是什么好词。
“在这里真的可以吗?”焰问道。不得不这么问。他和妹妹都是患病之身,巴瑞耶综合症,谁都不能预料就这么放任不管不去治疗会有怎么的后果。
“我可不想被关起来当一辈子的小白鼠,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不是吗?世界容不下我们了、然而我,也不想容下世界了。”
远处的荒地上,一只野兔突然蹿了出来,一倏忽又不见了。
“就在这里,造起属于我们两人的房子。”
她又笑了,那笑容宛如来自世界尽头的伊甸园。
怀表的蓝光受不了长时间的照明,也熄了。焰终于被笼罩在的纯粹到彻底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那个男人知不知道黑暗对我精神上的影响。”焰自嘲的自言自语。他害怕黑暗,远比一般人要害怕的多。
瞳孔以焰感受的到的速度扩大着,产生了微微的鼓胀感,然而再怎么扩大也没用。这和平时所见的黑暗完全不同,地下室是完全没有一丝光线可以透过的、绝对的黑暗的领域。
焰着实恐惧着这种黑暗。
他以前也见识过这种黑暗数次,最早是在隔离区的狭小的单人房中。没有窗户的房间,似乎是由一整块金属板制成的门紧紧贴合着墙壁,吝啬的不露出哪怕是一丝空隙。一到晚上,里面就如墓穴一般黑暗,焰平躺着,房间上下四方整整齐齐的像是棺材的木板。
第二次是和妹妹一起逃离出隔离区后的某一天。胡乱奔走的他们闯到了不知是哪里的大草原的腹地。那里的草几乎要覆没年幼的他们的头顶,他让妹妹坐在自己的肩上才能得到足够的视野确定方向。没有星辰的夜晚,那里也是漆黑一片,虽然比不上墓穴,但却依然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来自什么动物的叫声在四周响彻,妹妹轻轻抽搐着身子,滴下星辰般的泪珠。
妹妹、这两个字让焰稍稍增加了些勇气。他开始在脑海中构筑着在彻底失去光明前周围的场景。没什么好怕的,他在心中这么告诫自己。如果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黑暗的话,就没什么可怕。这里是超市、这里只不过是超市,不是隔离区的研究所,也不是漆黑一片大草原。周围都是待售的商品,没有手术台,没有野兽,更不会有蜘蛛。妹妹会发现他的,妹妹会救他的。然而这股杂念却反而使焰好不容易在脑中构筑成功的周围的景象淡化下去,名为未知的恐怖汹涌的占领了脑中的空白。焰抵抗着,他仔细的回忆着周围的每一个细节,台阶、金属门、金属门上的一个凹陷的坑、凸起的坑……然而这只是垂死的挣扎,对周围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未知,未知笼罩了前方,笼罩了后方,笼罩了头顶。焰尝试摸索着记忆中金属门上的一个凸起点,然而手触之处却是空空如也——焰突然感觉到,他不了解这个地方,他不了解这个地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改变着,而焰却无从知晓。陷阱!陷阱!未知!未知!蒙上了焰的眼,捆住了焰的脚,剖开了焰的脑壳,将毒素注入焰的大脑。穿着白大袍的人在焰看不到的地方分解着尸体,剧毒的蜘蛛舔舐着狮子的脑髓。
“喂,吃饭了。”有人在黑暗中断喝。一道门形状的光乍然显现,一盘似乎是食物的东西被推了进来,随即房间再次陷入黑暗。从食物中透出浓浓的药水味儿。他们已经懒得掩饰食物中放有药物了。
焰乖乖的端起盘子,一口一口的把那刺鼻的味道吞下肚子。无数次的经验已经让焰知道了他只能选择吃下去。就算绝食,在食物就在眼前的情况下,几天后身体终究还是会本能的去抓起食物,结果只能是让本来就难吃的饭加上一股骚味儿。他只希望这次的药不会引起太大的不适,要是只是睡个几天就最好,千万不要痛的他在地上满地乱滚。
然而终究还是痛了,灼烧般的痛处从焰不知道名字的身体器官中传出,烧炙着他的脑袋。
“这样也好。”焰在灼热的痛楚中笑着。在这没有一丝光线的房间,总算还有这个能让他打发时间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东西,若是一点都不痛,无从放置的思维一定会让他发疯的。
然而笑着笑着,他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不要,不要。”焰哭喊着
“不要,不要。”焰痛哭着。
要跑,要跑出这个关小白鼠的笼子。从那群穿着白大褂的人眼前跑过去,从设好了机枪的军队驻地中跑出去,从蝗虫般布满了天空的军用直升机的搜寻中跑出去。他跌跌跄跄的跑出了几步,头却撞上了什么,身体摔倒,胃疼的难受。他环顾四周想辨明道路,却只见到宛如死亡般的黑暗向着自己涌来。他又一次起身,这次他把那什么碰翻了,发出了各种东西窸窸窣窣落地的声音,好像碰倒的是什么柜台。
——啊对了,这里是超市,不是隔离区。
超市,隔离区,超市,隔离区,超市,隔离区,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小女孩,白又白,一颗脑袋滚下来,切掉双手割掉脸,喷着鲜血真可爱,哈哈,哈哈,哈哈!
“毁掉!毁掉!给我全部毁掉!”他在心底怒吼着。
然而没有光,焰看不到任何东西,这片区域是个未知,是个空白。他无法去摧毁未知的东西。
“光!光!给我光!”
不,不能有光,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有光!一个声音在心里提醒着焰,但那微小的声音很快就陷没在了那反反复复的呼喊中:
“光!光!光!”
焰疯狂的嘶吼如浪涛般回响在这个封闭的空间。
“是时候了。”听着从下方传来的焰的嘶吼声,穗微笑着。“抱歉,没有你的话,可是没办法到达地下四层啊。”
他打开了电闸。他一开始就知道电闸在哪里。
焰的吼声远远的传来,整栋建筑抖了一下,就仿佛听到了一声雄狮的怒号。
——向有光的地方跑、那里是灯塔的方向、只有到那里才有逃脱隔离区的可能。
身旁是刚刚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下来的盘山公路,血腥的气味随着风呛入鼻腔,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山包将会包上一层暗红的血痂吧。身后是同样奔逃着的患者们,在后面是已经可以听到声音的装甲车,把一批又一批跑得慢了的人群卷入车轮之下。
他们没有开枪,他们在碾压之前仔细分辨着逃亡者的相貌,他们是冲着焰来的,他们是冲着焰来的!他们要把焰活捉回去!
紧绷的神经已经无法辨别方向,劳累过度的双腿也已经失去了知觉。让焰继续奔跑着的只是在研究所崩塌后,一个被压在废墟下的年迈的老者临死前的一句话
——往灯塔的方向跑!就是那个闪着光的地方,向有光的方向跑!
只要稍有理智的人就明白,有光的地方必定军队。但是长时间见不到光明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辨识能力。他们向着光跑去,就像飞蛾扑向熊熊的火光。
向有光的方向跑,向有光的方向跑!那遥遥闪烁在天空的、似乎即将逝去的光芒,是在这里所有奔逃着的人的希望啊!
一股从空中激流而过的铁腥味让几乎所有人停住了脚步,挡在前方的是痛了高压电的铁丝网。身后,装甲车碾压着阻挡在前方的人群,不停的逼近着。
焰紧绷的神经在幻觉般的记忆播放到这一幕时断裂了。
以暂时的丧失心智为代价,焰能控制视野内所能见到的一切物体的状态。移动、分解、重构,如果愿意,甚至能对分子进行干涉。由于会丧失心智,他在平时总是拒绝使用这个能力。但对于已经被黑暗逼疯的他,他足以、而且势必——毁灭一切!
整栋建筑都在迈向毁灭。墙壁龟裂了,灯泡一个接一个的炸裂开来,货台如海潮般一批批的摔倒,大片的尘土纷纷扬下。那个男人的身体在其中左摇右摆,就如同大浪中的一叶扁舟。他终于被那疯狂的怒涛甩向地面——但是地面已经不存在了。他漂浮在空中,他看到了,构成这栋建筑的每一块砖块都被分散了开来,月光透过砖块间的缝隙撒到了他的身上。每一块砖都在痛苦的颤抖着,似乎要飞溅去处,却又被什么力量所禁锢。
“还差了什么。”穗自言自语,“到底还差了什么呢?”
在地下一层所看到的模型飘向了穗的眼前。穗注意到,模型散了开来,继续呈现着现在地下商城的状态。
“是结界。”穗恍然大悟,“那个苍,真的是一个天才。”
他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毁坏那个模型。但手还没有碰到,禁锢砖块的力量就被强行突破。砖块纷纷飞射了出去,吉斯卡共和国引以为豪的地下商城坍塌了。黑暗中只听到穗最后的那一声叹息:
“这边这个家伙……也是一个天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