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恩摇摇头:
“而你那些还活跃在外面的帮手们,同盟们,手下们——或者你以为的手下们,他们真会按你的意思行动吗?”
费德里科不言不语。
“甚至,哪怕你真的坐上了这把……那把座椅。”
詹恩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椅子,反应过来这是客座之后,又不得不咬牙指了指泰尔斯的椅子:
“你觉得你就会拥有你梦寐以求的一切?自由?尊严?权利?独立?不再寄人篱下的自在?还是不再看人眼色的轻松?”
费德里科勾了勾嘴角,却并不反驳。
“你做不到的,费德,堂弟,”詹恩冷笑道,“你穿了什么样的靴子,就决定了你能走什么样的路。”
“而你就行了吗?就你现在这副德性?”费德还击道。
“没错,堂弟,”
詹恩冷冷开口:
“我妥协了,窝囊得紧,让你见笑了。”
詹恩不偏不倚直视费德里科,眼神冷酷坚定。
“为了更高的目标。”
只见他毫不示弱地盯着费德里科,理直气壮:
“我也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但我却做出了妥协,容忍你活着——但这就是我为了翡翠城,为了大局,所能做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而你呢,费德?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费德里科眼神微动。
“当更上一层的压力降临,当难以想象的大敌压境,当昔日的阴影重新笼罩而来,”詹恩冷冷道,“跟我们父辈的牺牲比起来,你又懂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费德里科沉默了。
足足好一会儿。
久到泰尔斯甚至痛苦地憋下一个哈欠。
“那你就错了,堂兄。”
终于,费德里科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轻笑开口:
“虽然我还是不相信你……”
“最好别信,”詹恩冷冷道,“小命要紧。”
费德里科瞥了堂兄一眼,恭敬地转向泰尔斯:
“但我接受您的提议,殿下。”
泰尔斯原本还沉浸在旧案真相的冲击里,还在苦思今天该怎么收场,闻言一惊抬头:
“啊?什么?”
詹恩不屑嗤声。
“我将很荣幸成为候任拱海城子爵。”费德里科毫无玩笑之色,只是越发严肃恭谨,“以及您在翡翠城的耳目。”
泰尔斯怔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涉及杀父之仇,他们却如此冷静?恢复得如此之快?
还能面色如常,移动筹码?
明明他就坐在这里,不是么?
泰尔斯呆怔地自问道。
你知道的——心底里的声音叹息道——你一直都知道的,泰尔斯。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必须冷静,必须轻描淡写的原因。
或者说,力量。
“你还是成为国王的耳目吧,费德,更适合你。”詹恩讥刺道。
“而我也接受你的挑战,堂兄,”费德里科转向南岸公爵,眼神一厉,“让我们面对来自彼此的威胁。”
他目光灼灼:
“在我的余生,我不会停止斗争,我会看着你灰溜溜地从你的宝座上滚下来。”
泰尔斯神色一变。
“你可以试试,”詹恩怡然不惧,云淡风轻,“或死在试试的路上。”
费德里科无视詹恩的威胁,只是轻声道:
“我将用尽全力,以我的方式,让鸢尾花重归一统。”
“好让我们成为眼前的温室之花,还是百年后的路边野草?”詹恩讽刺道。
“你会看到的,”费德里科眯起眼睛,“或者你看不到了。”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气氛既有敌对警惕也有默契认可,微妙不已。
“好了,”詹恩突然回过头,看向泰尔斯,“我说服他了。”
泰尔斯一惊:
“啊,啊?”
“怎么,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詹恩似乎不满意星湖公爵的一脸意外,他阴沉道:
“还是你想再听一个我们家族的悲剧故事?”
泰尔斯反应过来,连忙微笑:
“不不不,够了,够了,我是说……这很好,那我们……我们之前答应了啥来着?”
“不必理会他,殿下,”费德里科微微鞠躬,跟詹恩的飞扬跋扈形成对比,“他只是目标达成了,在炫耀,同时伺机增加自己的话语权。”
泰尔斯抬抬眉毛,看看两位凯文迪尔。
额……刚刚还你死我活的,妥协这么快就达成了?
南岸人都是这样谈判的吗?
还是凯文迪尔才会如此?
但门外传来的提醒声让泰尔斯回过神来,连忙正色道:
“很好,公爵大人,子爵大人,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身体前倾,伸出一只手。
费德里科眯起眼睛,率先上前,同样伸手:
“大局当前。”
詹恩顿了一会儿,看看两位合作者,这才哼声伸手:
“下注而已。”
三只手掌在空中一合——虽然都不是那么友好和情愿。
泰尔斯这才松脱一口气。
“不着急,最后的决定会在礼赞宴上宣布——包括对当年旧案的说法。”
他看了看门口:
“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啰嗦,虽然我不指望你俩就此消停,但是……”
泰尔斯试探道:
“在礼赞宴之前,应该不会有人想要搞小动作,并打破协定吧?比如……干掉另一个人?”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却没有人回答。
于是泰尔斯又恢复了微笑,春风满面。
“很好,散会!你先离开吧,费德,我跟詹恩还有话要说。”
费德里科顿时皱眉:
“我以为您该跟我有话说——我们才是一起颠覆他的人。”
詹恩冷冷地瞥了费德一眼。
“那欢迎你随时来找我,费德,”王子笑眯眯道,“从现在起,你们都出入自由了——这就是合作的好处。”
“请恕我多嘴,殿下。”
费德里科回望着詹恩。
“支撑您‘自由裁量’的力量,”他起身离开,话里有话地道,“不在此城之中。”
费德里科转身离开书房。
留下若有所思的泰尔斯。
“你听到他的威胁了,泰尔斯。”
詹恩深深地望着堂弟离去的背影:
“他靠着你父亲的支持夺得一席之地。子爵公爵,想或不想,他都会成为你父亲的傀儡。”
泰尔斯眯起眼睛,无视詹恩的挑拨之意:
“但他看着也不像那么温驯的样子,哪怕是对我父亲,或者说,尤其是对我父亲。”
“那就更糟了。”
詹恩的这句话让泰尔斯不禁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
詹恩冷笑一声:
“你看见他是多么冷静,多么理智了吗?即便面对颠覆性的真相?面对当年旧案的真凶?”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叹息:
“听着,詹恩,关于当年的真凶——”
但詹恩面色不变,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要么,费德无情无义无心,根本不在乎他父亲是怎么死的,要么……”
詹恩盯着泰尔斯,目光灼灼。
泰尔斯被他盯得有些难受,不得不点头道:
“你刚刚说过:要么他早就想过这可能了,只是……不愿承认。”
詹恩幽幽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为了权位,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沦为棋子,哪怕出卖良心,哪怕否认事实无视自家的血仇,”詹恩冷冷道,“那总有一天,当费德不再甘心作为棋子时,他也会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要反戈棋手,乃至掀翻棋盘。”
詹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自嘲一笑。
“不,他已经掀翻棋盘了,”南岸公爵无奈哂笑道,“但凡这回奉命来南岸领的不是你大圣人泰尔斯,而是另一个死脑筋的拥王党人……”
泰尔斯微微蹙眉。
“总之,我的堂弟靠着低头接受项圈,得到了新狗窝。但当他厌倦项圈,决心回头咬主人的那一刻,”詹恩冷静道,“他也不会在乎狗窝有多好。”
詹恩走到窗边,望着城区下的熙熙攘攘:
“无论成败,翡翠城势必大难临头。”
泰尔斯思虑了一会儿。
“但我还坐在这里呢,翡翠城虽诸事不顺,但还远没到大难临头的地步。”
“那不仅仅是因为你坐在这里,”詹恩轻声道,“更因为我也坐在这里。”
他回头看向泰尔斯。
“有你,有我,所以你能劝服我,”詹恩幽幽道,“但费德不行,你不一定能劝服他,或者劝服了他也没有用——你看见他为达目的都能做出什么事了。”
泰尔斯沉思了一会儿。
“可你也很冷静呢。”
“什么?”詹恩闻言一怔。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是说,你把惨痛的家族真相深埋心底那么多年,却还能忍住愤怒和恨意,十几年来若无其事,言行如一,直至被堂弟逼到死角才泄露一二……”
泰尔斯深深地望着詹恩:
“相比起你堂弟,你也很冷静,很理智呢。”
詹恩颜色微变。
泰尔斯的话不重,语速也不快。
但不知为何,当他话音落下,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南岸公爵咀嚼着这番话的意思,斟酌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
“你是说,我和费德,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泰尔斯轻哼一声。
“别忘了,这宫里,”泰尔斯摇摇头,“谁还不是凯文迪尔呢?”
詹恩顿了一会儿。
南岸公爵重新转向窗外,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出乎泰尔斯的意料,詹恩居然没有反驳他的话:
“我不能说你的判断是错的。”
相反,他意味深长地道:
“费德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了,所以他会拼了命,去夺取一切——哪怕这要他违反本心,保持反常的冷静和理智。”
“而你?”
詹恩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双臂撑在窗台上,身影孤单。
“我有这座城池,有鸢尾花家族,有我的妹妹,”詹恩缓缓转身,直指泰尔斯,“所以我也会拼了命,来保全一切。”
泰尔斯皱眉:
“即便这同样要你违反本心?”
詹恩深深地看着他,缓缓点头:
“这是我和费德,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
泰尔斯表情微变。
精彩的话术,高明的转移,漂亮的脱身——他心底里的声音在悄悄鼓掌:
一面承认你的质问和怀疑有其道理,一面又不动声色地摘清责任划清界限,重申他和费德里科的区别——可凭什么费德里科的拼命是赌徒的红眼之举,而他,尊贵的南岸守护公爵的拼命就是老成的稳重之行?
就因为一个没有一切,一个拥有一切?
因为一个是光脚的,一个是穿鞋的?
因为一个卑若尘埃,一个高高在上?
因为一个是索求利益的反抗者,一个是既得利益的掌权者?
因为一个闹出的动静要大些,一个掀起的波澜要小些?
想到这里,泰尔斯紧皱眉头,不由开口:
“或者,这是你和费德唯一的不同点?”
詹恩听出了泰尔斯语气中的不信任,但他笑了。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应当能理解呢,泰尔斯。”
泰尔斯一怔:
“什么意思?像我这样的人?”
“看看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吧,”詹恩啧声道,“可你甚至还未曾拥有王国,坐上王座呢。”
泰尔斯眉心一跳!
“告诉我,泰尔斯,你拼了命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詹恩深深地看着他:
“夺取,还是保全?”
泰尔斯眼神一变。
糟糕,糟糕。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向他叹息:
虽然被你,泰尔斯,被你在罗网中禁闭多时。
但是这个对手成色依旧。
泰尔斯不由捏起拳头。
依旧难缠。
依旧可怕。
依旧……危险。
泰尔斯和詹恩默默对视着,久久不言。
仿佛要把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从眼眶里挖出来。
直到门外传来小声的催促。
“总之,你自由了,”泰尔斯撇开视线,叹了口气,“希莱会在近期去找你。见到她时告诉她:我完成承诺了。”
詹恩闻言面色微变。
“你该离她远点。”
“你该更信她一点,”泰尔斯忍不住道,“如果我真的离她远一点,那你现在绝对见不到她。”
南岸公爵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嘿,詹恩!”
泰尔斯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叫住他,强迫自己开口: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只想说,我很抱歉……”
“什么事?”
詹恩脚步一顿,却不回头:
“关于什么的事?”
听着对方这冷漠得事不关己的态度,泰尔斯不由一怔。
“没……”
他看着对方的背影,最终还是恹恹垂头,勉强笑笑:
“……没事。”
詹恩顿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果断地离开书房,与进门的马略斯擦肩而过:
“没事就好。”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泰尔斯却更觉内心一阵冰凉。
“一切顺利?”马略斯问道,一边收走星湖公爵胡乱批掉的文件。
泰尔斯摇了摇头。
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大战,累得身心俱疲,趴在书桌上直哼哼。
“不顺利?”
泰尔斯叹了口气:
“托尔,你试过跟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对面,强忍厌恶,放弃复仇,忽视恨意,乃至违心合作吗?为了……大局?”
马略斯一顿:
“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是啊……”
“容我为您感到抱歉。”
“什么?哦,不是我……”
“那我为您感到庆幸。”
“额,倒也不用……好吧,其实我是站在仇人阵营的那一边。”
“原来如此,”马略斯若有所思,“那您想必也不好受吧。”
泰尔斯不由一怔。
“是啊,”他淡淡道,“有时候,是更不好受。”
“那容我为您感到抱歉。”
“哦,不必了,毕竟不是我本人。”
“那我为您感到庆幸。”
“嗯……怎么又绕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