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水扔下赵员外,扭头向宋船夫道:“我是叫你朱润兄呢?还是叫你上元兄?”
朱润波澜不惊道:“随意。”
莫问水啧啧道:“不愧是轸宿魁首,有气度。”
大周北衙府暗门中人,多以二十八星宿划分,轸宿恰巧负责大周在建康城中的谍网。朱润作为魁首,被典鉴司的人逼上门来,那轸宿中的其他人,恐怕也难有善终,所以这建康谍网,算是破了。
朱润将手中船橹一震,只听砰的一声,木屑四溅,接着露出一柄的无锋阔剑,这柄剑长五尺,宽六寸,厚两寸,约莫得有四五十斤重。他毫不迟疑,挥起阔剑杀去,这四五十斤重的剑,在朱润手中如臂使指,灵巧非凡,然而旁人若与他手中阔剑硬碰硬对上,便可感受到那沉重浑厚的剑势。
莫问水也非等闲之辈,掌中峨眉刺罡气透体,他以这对秀气的兵器,硬撼朱润手中阔剑,不落下风。两人你来我往战了四五十招,莫问水越战越心惊,不曾想对方的功夫高得出乎意料,他不愿力敌,忽然跳出圈外,喝道:“谢小婉!”
谢小婉坐在花轿内,一路听着锣鼓与唢呐声,仍旧幻想着宋大哥会来抢亲。其实谢小婉知道宋大哥是个不平凡的人,当年他一人对着二十几个江洋大盗,都能够从容应对护她一家周全,她也知道宋大哥心里是喜欢她,只是他没说罢了。但她不知道,宋大哥为什么要拒绝她,他便是有天大的苦衷,抵得上他们错过终生么?
花轿外的迎亲唢呐没断过,轿夫的脚步也没停过片刻,谢小婉的心,在花轿的颠簸中,慢慢沉下去,她心里想,应该快到王府了,大概也只能这样吧。
朱润将手中剑停了下来,看着莫问水。
莫问水神色复杂道:“她今日大婚。”
朱润没动,莫问水继续道:“别说她婆家的背景是府尹录入,即便是建康府尹,典鉴司想要灭她满门,也不是什么难事。”
朱润这才缓缓道:“你若敢动她家一人,我便杀你们十人。”
莫问水道:“她若是死了,你即使杀光典鉴司,她也活不过来。”他见朱润没说话,又道:“你们的事,典鉴司不少人知道,今日你若不死……”说到此处,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此时桃叶渡前起了风,天上的雨云更稠密,云中传来阵阵冬雷声,压抑而又沉闷。
良久,朱润道:“那你杀了她吧。”
莫问水眼睛一眯,道:“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朱润道:“不多,但知道你不会杀她。”
莫问水将手中峨眉刺收起,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冷哼道:“那你知道这个么?”
朱润身为谍网头目,自然清楚对方的手段,他也从怀中掏出一只响箭,道:“正巧,我这里也有一支,你不妨也猜猜看?”
暗门与典鉴司争斗多年,彼此间颇为熟稔。朱润早知莫问水在谢小婉身边安排下杀手,所以他也留有后手,安排心腹暗中保护。
莫问水见状,忽然笑道:“轸宿在建康潜伏数十人,此时还活着的,只有你与吕先生。”话音刚落,朱润脸色一变,莫问水又道:“而吕先生,正在赶来的路上。”
朱润沉吟道:“你唬我?”
莫问水好整以暇道:“打得累了,不如休息一下,片刻便见分晓。”
风更紧,江水滔滔,黑云中的冬雷引而不发,桃叶渡前一片萧飒。朱润执剑在手,与众人对峙不过两炷香光景,建康城方向,行来一人。那人约有四十多岁,身着朱子深衣,头戴纶巾,一副先生模样。莫问水见他行来,招呼道:“吕先生,你来的正巧,快来帮我劝劝他。”
朱润见吕先生出现,顿感无力,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吕先生感怀道:“上元兄,承蒙错爱,我不能护她周全。”
莫问水趁势道:“你若能自行了断,我答应你,即便建康城焚毁,谢小婉都可安然无恙。”
朱润脸色阴晴不定,自他远离长安,深入建康潜伏,便不在乎自身生死,然则造化弄人,让他遇到谢小婉。朱润脑中浮现起她的音容笑貌,他有些后悔,没能她离开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但他终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当下打定主意,用自己一死,换取谢小婉左右逢源的生机。
几个呼吸之后,朱润暗自真气逆转,自断心脉。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中那柄阔剑砸到地面,胸口处也喷出了一蓬血花。他仰天倒地时,心底闪过难以名状的遗憾:可惜没福分娶你。
莫问水见朱润生机已绝,随手将那支响箭扔到水中,神色寂寥吩咐道:“传我口令,谁若敢动谢小婉,格杀勿论。”
阵阵冬雷响起,天上浓密的雨云,没有落下冷雨,却飘零下细碎雪花,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朱润的尸体上,积了薄薄一层,只是那么薄薄一层。
谢小婉坐在花轿里,忽然感觉外面嘈杂声大了起来,接着锣鼓和唢呐声小了许多。谢小婉满心欢喜,一手掀开红盖头,一手掀开轿帘,急声道:“有人前来么?”
轿前的丫鬟兴奋回道:“小姐你看,下雪啦。”
江南终年温润多雨,这里很多居民几十年都见不到下一次雪。今年一反常态,刚入冬便飘雪,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那丫鬟见谢小婉向外张望,才反过神,赶紧道:“小姐,你快把盖头放下,没过门不能掀起来,不吉利的。”
谢小婉望向桃叶渡方向,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她喃喃自问道:“因为下雪么?”
丫鬟见她发愣,手忙脚乱帮她放下盖头,道:“前面几十丈就是王府,可别让王家人看见。”
一盏茶光景后,谢小婉迈步进了王家大门,从此成了王家夫人。那一天飘零下细碎雪花,落在她的红盖头上,积了薄薄一层,只是那么薄薄一层。
这一日,是戊戌年癸亥月丙子日,朱润横尸桃叶渡,被落雪覆盖白了头,谢小婉时年十九岁。
很久以后,建康新城又下了一场雪,谢小婉站在王家庭院的梅花下,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已故的谢夫人曾说,谢小婉十岁那年哭着嚷着要买秋枫胭脂的香粉,待到她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忘了。而谢小婉十九岁时哭着嚷着要嫁给一个人,待到很久以后,都没有忘记。
其实谢小婉等了那人很久很久,久到她与梅花两白头。
那一日,是戊子年甲子月庚戌日,谢小婉时年六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