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病床上的卢西安又咳了起来,咳得比之前更厉害,听得出挣扎。咳声中依然带着几个字,只是声音大了许多。
“欧..一..咳,咳。”
桌前四人听得一清二楚,卢西安正欧一欧一地咳着,后面的字似乎卡在喉咙里,再使劲也咳不出来。四人放下筷子赶忙前去查看,林老头见状重新皱起了眉头,一脸“不妙”的表情,迅速准备起止咳措施。那咳声却害怕了似的,自己止住了。林老头抚了抚卢西安的胸口,神情凝重。身后的卢妈注意到他的表情,开口想问问情况。
“没事。”林老头抢先回绝,脸上凝重不减。
短短两个字把卢妈的担忧憋了回去,只得作罢。她随几人回到饭桌,稍微放宽的心又紧张了起来,本就清淡的饭菜经过忧愁调味更加清苦,变得难以下咽。四人各自吃着饭,不说一句话。时钟的指针又扫过了半圈表盘——时间来到了十点半。
饭盒里的菜迟迟不见底,街上的雨水却是越积越满。林老头最先吃完了饭,来到办公桌前整理着一些琐事,嘱咐着三人注意事项,嘴里的哈欠一个接一个。
“神医,您要是困了就先睡,我们仨在这守着,要是..”雪儿非常懂事地说。
“要是西安醒了记得叫醒我。”林老头截断了她的话,也算是同意了她的话。
“是是是。”
神医点了点头,脱下白大褂挂在摇椅上,拖着年迈的脚步走向里屋。三人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些许窘态。原来神圣的白大褂下穿的是一件破烂的短袖——新痕旧皱布得满身,灯光下泛着泡洗无数的沧桑,跟他自己的脸颇为相似。下身则只穿了一条短裤,比上身的短袖完整平滑一些,但也可以说是非常朴实了。背脊已经很驼了,坐着看去,那驼峰挡住后颈,跟后脑勺几根稀疏的头发齐平。走起路来蹒蹒跚跚的,让人很想去上去扶他一把。而林老头接下来的动作打消了三人的这个念头——他把手伸进屁股挠了挠,还反复了几次。
卢妈和雪儿脸上的窘态已经上升到尴尬,很难把这个随意的老头跟之前严谨慎重的神医看作同一人。卢爸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
“他就这样。照他的话说,是人老了,随意了。”
雪儿掰了掰自己尴尬的嘴角,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表示明白了。林老头进入了里屋,轻轻地掩上了门。老两口也没有特别在意林老头里外反差,权当神医超脱界外,无意世俗眼光了。
雪儿倒是有些疑惑——神医既然超脱世俗,又为什么非要披着白大褂工作,莫不是职业病?她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并未多说。其实她还是忽略了一处怪异——林老头的右手上有一道伤疤,不呈结痂的紫红色,却泛起可怖的暗青色,隐约有些破开,像是连通另外一个世界。
“十一点啦,十一点啦。”灰鹦鹉双爪夹着栖杠欢快地报时。鸣声未落,那双灰眸已经闭合,羽冠低垂下来,像是睡去了。
雪儿“哇”地起了兴趣,惊叹于鸟类的作息时间竟然与人类似。正想转头招呼卢妈一起来看,但她没有出声。因为身后的卢爸卢妈可能会比鹦鹉先一步进入梦乡——老两口昏沉地靠在躺椅上,不时地微微睁眼,又很快闭上,看得出来二老在抗拒睡意,也看得出来他们即将抗拒不住睡意。
对于年轻人来说,深夜的时光总是宝贵的,它静谧,它深沉,它比白昼更适合追忆人生。而这深夜时光恰巧又与人生经历呈反向联结。人生经历越长,可享受的深夜时光也就越短。当你衰老,当你沉颓,纵有千年供你追忆,你也难挡眠眠睡意。那时你的心还年轻,身体却已经不再年轻了。
这段话是雪儿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感触颇深,所以她总熬夜。只是她背了整段,却没背最后一句——所以,珍惜身体,请勿熬夜。
“爸妈,你俩先睡吧,我看着西安。”她凑近二老的耳边轻声说。
“也好,也好。”卢妈闭着眼回答,沉沉地睡去了。
头顶的日光灯仿佛也感到困倦,勉强支撑着诊所里的光亮。窗外夜雨漆黑,头顶灯光惨白,病床上的男人裹着纱布,病床前的女孩默然无声——气氛有些诡异。雪儿搓了搓手,感觉到一丝凉意。这时她想起一句话——女孩子孤独的时候就该逛淘宝。于是她照做了。躺椅上老两口的呼噜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的。雪儿低头逛着淘宝,听着这颇具喜感的呼噜声,也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八月的夏夜阴风阵阵,雪儿下意识地捂了捂肩膀。突然一个激灵,风?哪来的风?她缓缓转头朝门口看去,这一看差点没把她心脏病吓出来——一个女人低着头浑身湿漉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裙边落在地板上,发出凄凉的滴答声。
“啊!”一声尖叫生生截断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惊醒了卢家老两口子。连日光灯都惊了一跳,更加瞪大了光亮。
门口的女人开始挪起步子,一步步朝这里走来。每一步都无声地踏在地板上,印下一道道浓重的鞋印。深夜十一点多,一个女子浑身湿透且无声无息地向你走来,再加上灯光和夜雨的极力渲染——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某些灵异的东西。三人的心脏提到嗓子眼,抱成一团哆哆嗦嗦,说不出来话。那个女人越来越近了,到眼前了...卢妈终于憋不住了,害怕地大叫。
“鬼啊!”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缓缓抬起了头,三人同时一愣。本以为会是满脸幽怨血盆大口什么的,没想到那张脸还...挺精致的?卢妈的表情一下子冏了起来,狂抚着心口。
“姑娘,姑娘,你可吓死阿姨了,你可吓死阿姨了。”她不自觉地把一句话说两遍。
那女人并不说话,也不看眼下抱团的三人,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病床,似乎是在看卢西安。而更奇怪的是,昏迷的卢西安像是感受到某种召唤,竟坐了起来。
惊魂未定的三人再次惊魂,好像真的....碰到鬼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再次尖叫,卢西安已经睁开双眼,两道目光连接的一刹那,世界冻结。老两口和雪儿的嘴由于惊吓张到最大,瞳孔定格在猛缩的千分之一秒里。雨滴自女人的裙边滴落,平滑而又晶莹地悬停在半空之中。时针、分针、秒针分毫不差地笔直重叠——嵌入午夜十二点。
许久。
全然静止的世界里出现一丝松动,是里屋的门开了!是鹦鹉神医林老头!这个老人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在冻结的画面里随意走动。不,还有一处抖动,是卢西安的嘴,他的嘴微微抿动着想说些什么。林老头站定在一旁,似乎在等待着他即将要说出的话。卢西安和眼前的这个女人久久地对视,距离不过三米,却像隔着整个世界。此处的时间被无限地拖缓,他的口型缓缓张成一个半弧,声带没有任何震动,灵魂深处却已沸腾。
“欧阳。”
说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时钟上三针极速倒转,雨滴飞快地回刺云端,白天黑夜在窗外交迭闪灭。整个世界开始倒溯,倒溯,一直倒溯回卢西安记忆的最深处,而后猛地炸裂开来化作绝对漆黑铺化世界,不留一丝缝隙。而这漆黑又在几乎同一瞬间不断剥落,零碎的画面拼凑出病床、雨夜、卢家三口惊恐的脸以及低头安睡的灰鹦鹉。林老头站在那里巍然不动,卢西安直直地倒回病床上,女人的身形虚幻渐隐,消逝于无形。
世界恢复,暴雨更加沉重地砸落下来,卢爸、卢妈、雪儿三人合声惊叫,震得那只灰鹦鹉一颤。只是他们面前没有任何东西,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害怕。林老头忙上前询问,没搞清楚状况的三人只好尴尬地说没事。卢妈不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第一时间去到病床前,卢西安依旧沉睡,并无异样。
日光灯还是昏暗地亮着,小鹦鹉诊所里还是卢西安、卢家老两口、雪儿、林老头五人,外加一只刚被惊醒的灰鹦鹉。时钟继续走着,十二点已过一刻。这天的暴雨从午后下到凌晨,下进时光深处,下进灵魂深处,掩盖了什么,也释放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