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大姐突然提起老江,老马一点也没觉得奇怪,他料到儿子送来家里的目的与复婚之事压根不沾边,而是要借亲情为由来压迫他老马屈服。面对着哭哭啼啼的老伴,老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前半生,想起了他自己是一个标准的无产者,除了出卖劳力换取工资,再也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一有风吹浪打,小家庭随时都可能倾覆于汪洋大海之中。老婆和儿子坐在由他掌舵的小船上,风雨飘摇,经历了多少节衣缩食的日子,老马心中有数、心中有愧,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常年龄退休,虽说退休工资抵不了退休干部的一个零头,可只要没灾没病,打发掉自己的晚年那是没问题的。生命还要繁衍,生活还得继续,从家庭来讲现在是老马的儿子马凡接过了老马的大旗,当起了航船的舵手,家人生存方式与老马主导的那时相比有了质的飞跃,不再依靠每月定期的工资收入,用不着从牙缝里抠钱下来做积蓄,吃喝玩乐与以前相比上了好几个数量级,钱还没用完又会生了出来,儿子掌舵的航船正乘风破浪开赴更加美好的未来,难道老马要在这条航床上戳一个洞出来吗?老马要兴风作浪把这条刚刚起航的航船颠覆吗?不!不能啊!张大姐正在问老马:“是不是要断了全家人的活路你才高兴?你自己要把自己弄得断子绝孙吗?”
“不!不会的!”老马坚强的说:“我们不会的!儿子和媳妇都是有知识、有本事的人,不是那些从落后地区来这里打工的人。那些人同样也有家庭,也有儿子和孙孙,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人啊!你不记得原来的我们处境和他们一样艰难、一样无助?如果我当年处在了老江现在的状况,老板也把我一脚踢出门,那我们还有现在这个家吗?儿子还能够上大学、办工厂吗?”
张大姐不为所动,她冷冷的对老马说:“儿子说了,即使老江得了什么麻烦病,也不是儿子工厂造成的,你做好人不要紧,儿子说工厂有可能得停产,那儿子、媳妇还有孙子以后怎么办,他们怎么活?你想过了吗?”
老马说:“想过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我说,如果儿子办的工厂会危害到工人的身体健康,这种工厂不开也罢。”
哐哐、哐哐,张大姐随手抓起沙发上的靠背枕头、茶几上的烟缸和果盘等往老马扔过来,老马狼狈地双手抱头左躲右闪:“这是干嘛?这是干嘛?有道理讲道理,没有道理要服气。坚持文斗,反对武斗!”
“斗!斗!斗!斗了一辈子,我哪次不是让着你?我当年瞎了眼,我可以认倒霉,反正我这条命已经死到你手上了。呜呜—,你现在还要来害儿子全家,还要来害我的孙子,你让我断子绝孙,我跟你拼了,我让你不得好死!呜呜——”
“你说话也不会说,你冷静一点,你断子绝孙了,我不是同样也断子绝孙了?有那么严重吗?你变了,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你以前不是这种人,你还记得我的师兄邓建国吗?我师兄如果还在,一定会站在我这边,老邓和老邓他老婆也都会支持我。”
“他们会支持你?呜呜,你忘了你师兄是怎么死的?如果你师兄当年有钱给他老婆孩子,他会低头去交通局求情吗?你师兄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血性汉子,你连你师兄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你倒好,没有赚笔钱为老婆孩子去掉后顾之忧,还来挖儿子公司的墙角,你不让我们活,你自己也去死吧。”
张大姐口中甚至还没来得及让老马去做老江的工作,阻拦老江明日去安全生产管理局申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演变成了唇枪舌剑,两人之间的冲突迅速升级为不共戴天的敌我矛盾。张大姐知道让老马去劝说老江的可能性不存在,于是横下一条心赶老马出门:“我早就死了老公,凡子权当没了父亲,我孙子不要你这样的爷爷,你还好意思踏进这个家的门,滚蛋吧,有多远你就滚多远,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
说完,张大姐拽出一只拖把,劈头就朝老马打过去。到了这个地步老马也红了眼,他一把抢过拖把,险些把张大姐拽倒在地:“这是我儿子的家,凭什么让我走?”
老马的儿媳妇这时抱着老马孙子来到客厅,她听马凡说过公公的脾气有点怪异,以前没把它当回事,因为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儿媳妇与公公的交集不会多,老马的儿媳妇认为只要把老马当做一个客人看待,尊敬他、给他生活保障、让他生活的开开心心、能够安享晚年,这就尽到了作为晚辈的责任,马凡老婆从不会想过马凡的父亲会与马凡过不去、会与马凡的妈妈过不去,这也就等于和儿媳妇也过不去呀,等于和他的亲孙子过不去呀,公爹会不会是老糊涂了,和全家人做对的事也会去干?马凡老婆在卧室里听到了客厅里面发生的一切,到了这个关头,她也需要有一个明确的态度。马凡老婆对老马说:“爸,我认为妈说得对,不能为了一个外人毁了公司的前程,破坏了我们的家庭幸福,爸,你不能让那个员工去告状,阻止住了他爸就为我们家立了一个大功。”
老马捶胸顿足地说:“你们怎么都不理解我也是在为公司的长远利益考虑呢?一旦做下违法的事,恐怕哪一天被抄家坐牢那才是害了我的儿子、害了我的小孙孙啊!”
“爸,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爸,请你听儿媳妇说一句吧,即使你下定了决心要让政府来查我们,也请你等到银行的贷款下来以后,等到我们公司的产能扩大了以后,行不?”马凡老婆当面领教了老马的死脑筋,只好使出这缓兵之计。
老马一愣,明白了儿媳妇并不简单。而张大姐认为老马有了回心转意,忙插嘴:“你看媳妇多明事理、多大度,退一万步讲,就按媳妇说的办吧,这样也没影响你拯救你的阶级兄弟吧?”
老马痛苦的摇摇头:“不行啊,我的好儿媳。那样做,可能会让更多的员工患上职业病,到头来不是白白浪费了国家的钱,而我们身上又多背了一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