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英雄与梁左丘边走边谈,因为岚州孩童稀少,乡校暂由梁左丘一人担任教习,每天日落之前为孩童开课,日落之后则有梁左丘主持讲席,无论军民贤愚,皆可以在乡校切磋学问,议论时政。为吸引家长将孩童送到乡校就读,除了免费的书本外,岚州官府负责提供上学孩童一顿有肉的中餐。为了吸引岚州的有识之士放心前去参加讲席,吴英雄将手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刻作石碑,立于乡校之前。言外之意,乡校之内议论时政可以百无禁忌,在外面便不可妄发议论。算是遵循春秋子产先例,吴英雄将梁左丘所求的“言者无罪”打了个折扣,毕竟宣传攻势的厉害,他清楚得很。
作为妥协,吴英雄提议梁左丘可以主办一份学刊,收集乡校中人议论,公诸于众,办刊费用由岚州官府赞助。春秋?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经久不废,是谓之三不朽。”立言乃是古时文士孜孜以求的事,梁左丘当即对此大感兴趣,将创办学刊之事一口应承下来,还说要邀请几个丰州的文友过来。吴英雄笑道:“左丘先生,吾岚州取文士,当循先生成例,考校射御二艺,若是先生的文友无法通过,可领不了俸禄。”适才他已经跟梁左丘提过,这乡校教习,年俸80贯,与十夫长相当,待将来规模和影响逐步扩大之后,再视情况逐步提升,梁左丘作为乡校首座,年俸两百贯,与百夫长相当。
梁左丘笑道:“无妨,吾丰州文士,身无武艺者必定是有护卫家将的大族子弟,不需靠俸禄过活。家境不富者都需习武防身,只刻意练习月余,达到吴大人设定的标准不成问题。”吴英雄不觉莞尔。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代的寒门士子可能才华天分不高,恒心毅力却都是极强的,否则如何守得住妻儿老小皆食粥,寒窗十年无人知的煎熬。有恒心毅力,又因环境所迫必须习武防身,自然射术也远胜旁人。毕竟和其它武艺相比,这射艺乃上古君子之道,习之并不有辱斯文。听梁左丘提及,丰州士子还有不少习剑的,只是剑上了战阵不如刀,于国无用,剑术再好,也不能作为取士的标准。
两人越谈越是投契,吴英雄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左丘先生,吾岚州若非士人,便是萌户,剩下的都是商民。先生丰州学友倘若不通晓射御二艺,虽然有钱,恐怕也只能做萌户了。好在先生与通过射御考查的文士都担任了教习公职,他们可以托庇在你们治下。”他知此事可能会触怒梁左丘,但若不预先说好,只怕坏了岚州的规矩,将来得不偿失。
梁左丘果然面色大变,看着吴英雄怒道:“吾之文友来此传道授业,你不奉为上宾倒还罢了,何苦如此折辱斯文?”几欲拂袖而去。
吴英雄叹道:“不得已而为之。”见梁左丘仍然怒气冲冲,便苦笑一声,接道:“岚州尊崇武人,乃是顺应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指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吴英雄对梁左丘道:“在这群山之后,大漠戈壁之中,无数蛮族勇士,日夜攻杀不止,枭雄辈出。终有一日,胡人中的必有盖世豪杰出,一统大漠南北,控弦数十万,皆虎狼之军,然后南下牧马中原,以弓矢为皮鞭,以汉人为牛羊,绝我华夏种姓。若不早做准备,我中原何以当之?”
见左丘脸现疑惑之色,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作此危言耸听。吴英雄叹了口气,沉声道:“赳赳武夫,国之柱石。此乃当今之天道。韩非子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说的便是此意。当今之世,偃武修文,乃是逆天而行,焉能不亡。吾中原若不尊重武夫,四方狄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此消彼长,百年之后,华夏武风衰败,狄夷日渐强盛,局势将不堪设想。”他说这话乃是有感于此时中原朝廷以文御武的国策,梁左丘也颇多感慨,不知不觉道:“大人有忧国之思,却为何固执于折辱文士?”
吴英雄见他脸色和缓,沉声道“敢问何谓仁爱?仁者之道,在乎亲亲有术,尊贤有等。仁爱,便是爱有差等。”他见梁左丘在听,便接道,“若是普通文人不通射御二艺者,皆可侧身国士之林,试问如何体现出武人的尊崇地位。将士们浴血沙场,到头来却于安坐后方的文人墨客平起平坐,怎能不心生不平?”
梁左丘道:“大人强词夺理了,历来文武两途皆是晋身之资,也未见得武人有甚不平之气。”
吴英雄却道:“中原偃武修文之气日益深重,影响盛大。吾岚州若执中道而行,必然受其影响,最后仍是文昌武衰之局,所谓矫枉过正,便是此意。文士们只需勤练射艺,取得士人地位也不甚难。”他这话乃是有感而发,历史上的西夏也算是重视武人了,但到了后来,却也渐渐显露出文胜于武的势头,也许是文人更善于内斗吧。所以吴英雄特别将射御二艺列为文人取得士人地位的必备条件,就算有一天文人当政,身上的彪悍尚武之气仍在,四方蛮夷仍是占不去便宜。见梁左丘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吴英雄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关系华夏百年气运,斯文扫地之事,还请先生多多包涵。”现在是冷兵器时代的后期,社会发展的水平决定了武夫当国的现实,强行不遵从这个天道的,只能被别的种族淘汰。多灾多难的华夏文明,需要虎狼从中再周旋数百年。
吴英雄与梁左丘正谈得投机,忽然蔡斯带着一个慈眉善目之人过来,吴英雄认得这人乃是在岚州开坛说法的一个和尚,法号继从,乃是从天竺归国的高僧,身边携带有佛舍利塔、菩提树叶、孔雀尾拂等物为证,和继从一同归国的僧人尚有不少,但其他人都在汴梁传经,唯有这继从听说岚州不禁摩尼、祆教、景教,甚至连正在西域和佛教徒杀得血流成河的教都可以自有传教,便发了大愿,只身前来岚州弘扬佛法。谁知岚州无论军民,都忙于各项事务,又在官府诸般制度的引导下极为功利,少有信众。数月下来,信佛祖的没有几个,反而是在胡人中有较深基础的祆教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