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民户事实上都是仰给官府的,配给制下面物资匮乏乃是普遍现象,但对日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使得民户们挖空心思的装饰、布置自家的宅院,一束萱草,一片桃符,一张年画,都能给各家在岚州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带来浓浓的年味。唯有一样东西是岚州官府所严禁的,那便是爆竹,慑于当年金陵城破时城墙轰塌的巨大威力,岚州官府将火药、爆竹之类全部列为军管物资,收集起来交与匠户营备用,由匠户营在指定地方施放。
康屈达干等粟特商团与吴英雄达成协议后,开始在城中建立货栈,首先将北地诸州的茶叶等存货源源不断的运来,待春暖花开后便由吴英雄派兵护送,走阴山、贺兰山北麓贩往敦煌。商业总有积聚效应,既然已经把茶叶贸易的中心设在此处,各色百货商贩也陆续而至,时近腊月,岚州官府通过军士给每个民户发200文过年红包,大半都由这些捷足先登的商人赚了去,商贩们尝到甜头,也有了在岚州常年经营的打算。
这个冬天,岚州城里最风光的人物,不是指挥使吴英雄,也不是左军统御辛古,而是右军统御兼辎重营校尉萧九,他在岚州的地位,与萧何在西汉仿佛。吴英雄屡次出征都以后方相托,更让他掌管辎重粮草。全城军民粮食给养都由辎重营分配。虽说岚州制度森严,辎重营也没有什么机会克扣,但各营校尉和民户看到辎重营的军士时却不免分外客气,更遑论掌管辎重营的萧校尉。
萧九也的确对得起吴英雄的重托,极为克己奉公,平日辎重营给养,要等其它各营都领取完毕才能自取,而他自己的口粮,亦与普通士卒无二,甚至还不如百夫长,若是吴英雄远征,他便白日率军士巡城不辍,夜间则宿于城楼之中,虽然萧九为人厚重寡言,但熟悉他的人莫不交口相赞,称萧校尉有古名将之风。
萧九在城中的宅院也与他为人一般,朴实无华,大门两旁笔力遒劲的春联提醒着人们此处住得不是平凡人物,其它布置则寒素得如同一般民户。春联此时尚且叫做桃符,源于后蜀主孟昶令学士章逊题桃木板,“以其非工,自命笔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新春桃符此时尚只是蜀中风俗,并未在中国广泛流行,萧九是蜀人,奉此新春佳节,书写桃符贴于门侧,一则图个喜气,二则聊寄故国之思。
此刻,宅中正堂悬挂着一副北地流行的送子菩萨像,奇怪的是,这菩萨画作男身,面容和善,穿戴雍容华贵,萧九正神色凝重地将一束香插在黑漆几案上的铜炉之中,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退到一旁,沉声道:“小舜,你也来拜祭一下你的父皇。”
蔡舜依言神色肃穆地上前敬香、叩头,起来时眼瞳已然红了。萧九见他身量长开,比自己俨然只矮了半个头,历经磨难,从军历练,较一般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显得沉稳,比起他父亲的儒雅倜傥来,多了七分分英武之气,不仅暗暗点头,心中欣慰地叹道,陛下,臣必不负所托,将少主教养成人。
这少年蔡舜本姓孟,乃是蜀主孟氏遗孤,后蜀被宋国所灭后,后主孟昶将他托付将军全师雄,全师雄不得已卷入叛乱,兵败前又将他托庇于二郎神教主祭张阿郎门下,张阿郎身故后,他便跟随吴英雄出了蜀中,其间诸多波折,但后蜀禁卫统领萧九却一直在身边保护他。颠沛流离,将原本娇生惯养的皇家公子,生生磨练成岚州军中一名有勇有谋的军士,若不是他身量还小,力气未足,比武夺官屡战屡败,只怕早已做了十夫长。
拜完父亲,蔡舜转向萧九,哽咽道:“萧叔,这些年蒙你照料,请受小舜一拜。”说着便举头拜了下去,萧九急忙上前扶住他,叹道:“你是金枝玉叶,这怎生使得。”蔡舜摇头道:“萧叔,这怎生使不得。今日的岚州,没有皇子,只有小子蔡舜,拜萧叔有何不可?”说完,强自拜了下去,萧九无奈受了他一拜,想起国破家亡,许多同袍和亲人都天人永隔,不禁鼻中酸楚,咬牙道:“听闻人言,陛下是被赵光义那奸贼所害,天可怜见,保佑咱们能手刃此獠。”
蔡舜只是点点头。他少年从军,经历了这一年多的征战杀伐,原本在蜀中时觉得天高地厚的国仇家恨,都已淡了。作为岚州军军士的蔡舜,战场上杀敌求生,甚至平日里管理手下两户民户,都要消耗大量心神。复国之念,孟昶被俘北上时已经叮嘱不可再有,只求蔡舜这一脉延续孟氏香火,而复仇之念更是渺茫,赵光义乃是九五之尊,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岚州虽然上下齐心,对庞然大物一般的大宋来讲,不过是一只蚂蚁,蔡舜允文允武,年纪虽小,对大势看得却比出身行伍的萧九更清楚,有时候他都会很奇怪吴英雄居然会在这般艰难地情势下带领岚州军民坚持了下来。
看着蔡舜面容恍如年轻时的孟昶,萧九暗自叹道,大人,无怪萧九没有禀明小舜的身世,是陛下只愿他生在寻常百姓家。
萧九的宅邸里气氛有些压抑,岚州城中别处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不少民户熙熙攘攘地出门,把匠户营燃放爆竹的场所围得水泻不通,指挥使府上,吴英雄却面有惭色地看着黄雯笔走龙蛇地,待她将桃符写好,立刻心虚地高声赞道:“好字!”黄雯白了他一眼,将桃符拿给周后,周后轻声念出:“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她不忍拂了黄雯的好意,面色上强作欢颜,心中却是凄然,心道,不知他在汴梁这个新年过得如何?听吴将军说赵光义心胸狭窄,最是难容才高于他之人,满怀思绪,已然飘至开封。
而蔡煜则正战战兢兢地陪坐在集英殿中,他以陇西郡公的臣俘身份,已经整日在此,和宋朝的文武百官一道,先参加此时俗称排正仗的朝会,宫中设宴相留文武重臣与皇家共度新年,蔡煜的位置偏在殿末,从下午到晚间,枯坐半日,赵光义只和皇亲国戚,朝中勋贵等和颜悦色的谈话,从头至尾竟连一句话都未理他,但蔡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既不能表现的过于悲戚,显得自己心怀故国,又不能过于高兴,显得居心叵测,更不能痴痴呆呆,显得装疯卖傻。丞相赵普注意到他眼望着殿中的舞姬有些神不守舍,心中嘲笑,端着酒杯道:“陇西郡公,这舞姬都是江南来的,听说是郡公亲手训练,可曾勾起故国之思啊?”蔡煜慌忙道:“汴梁安住,不思江南。”端起酒杯与赵普共饮,只觉的咽下的这杯醇酒,竟是如此苦涩。
皇城之外,新年的开封城里普天同庆,家家户户都梳洗打扮,穿上新衣,走亲访友,相互祝福,把酒相庆。街道上搭着彩棚,商贩们将帽子、梳子、珠翠、首饰、衣服、花朵、靴鞋、玩具之类的商品从店中移出,摆在彩棚中出卖,任人拣选,青楼楚馆亦是车马来往,络绎不绝。开封府更开放赌禁,便如后世在逢年过节之时大卖彩票一般,从新春开市,允许民间可以“关扑”赌博三日,食物、器具、果实、柴炭、车马、地宅、歌姬、舞女都可以作为赌资,整个开封城宛如巨大的集市,到处熙熙攘攘的是市民,翻腾喧天,都说新皇即位,不兴刀兵,四方太平,才让大伙儿过上一个热热闹闹的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