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村人都冤枉了满月,满月的确不知茂响要到哪去,究竟要出去干些什么?
在整个杏花村中,最早知晓茂响要外出的,只有杏仔一个人,茂响在外出的十多天前,就把自己准备到山外闯荡的事告诉了杏仔。
当时,天气还是异常地寒冷:“呼呼”的山风从北山垭口里灌进来,旋起冲天的积雪碎末,整日肆无忌惮地穿行在村子上空,出门的人们一律不由自主地插紧了袖口,缩紧了脖子,艰难地行走在村内街巷上和村外的野地里。
那个时候,杏仔刚刚跟京儿学会了设套逮山兔的窍门,正是兴趣高涨贼瘾十足的时候,一旦空闲无事,他便把一截钢丝绳上的细钢丝儿一根根地破解下来,捋直了,作成晶亮的活口兔套儿,随后,他就溜出家门,爬山越岭地四处察看野兔行走的路径,一天下来,能设几十个套子。虽然下套儿的数量颇多,但收获甚微,大半个冬天来,仅是逮到过几只瘦小的兔子,用京儿的话讲,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误打误撞碰上的瞎兔子,算不得真本事,京儿的话,并没有浇灭杏仔心中业已沸腾了的贪欲和热望,反而激起了他更大地热情和妄想来,杏仔依旧昼夜不舍地研究着兔套儿的制作方法,惦记着如何设套儿,怎样逮住那些个肥美诱人的野兔子来。
那天,杏仔又到山中下套儿,并察看前几天设套儿的收获,围着北山转悠了大半晌午,竟然收获了一大一小两只撞上来的瞎兔子,这是杏仔自学会套兔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丰硕成果,杏仔高兴得都忘了自己姓啥儿了,连窜带蹦地往山下溜,他要让京儿瞧瞧,到底是兔子瞎撞上来的,还是自己的技艺有了突飞猛进地提高。
刚刚跟头把式地跑到山脚下,就碰见了茂响扛着一大捆干柴往村子里走,手里还拖着一捆小的,杏仔赶上去,把茂响手里那捆干柴接了过来,一齐朝村子里走,他还兴高采烈地炫耀着手里的那两只野兔,讲自己怎样察看准了兔道儿,又是怎样巧妙地设套儿,野兔又可能是怎样着了他的道儿,自愿钻进了他的套儿里,说得眉飞色舞,声音沙哑,唾沫星子四溅,像是跟谁吵架一般。
茂响一边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任凭他可着劲儿地述说,脸上挂满了温和的笑容,这越发刺激起了杏仔炫耀的欲望来,直到邻近村口了,茂响才说,咱歇歇吧!我也有心里话跟你讲呢?
俩人就近在路旁的一个场院窝棚前坐了下来,这里背风,虽有些许的寒风偷袭过来,偶尔卷过来零星的雪末,还是显得暖和了许多。
茂响说,杏仔,跟你说个事,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行哩,甭用跟别人讲。
杏仔有些吃惊,但还是点点头。
茂响告诉杏仔,过几天,等把家里的事体安顿好了,他就准备到山外去溜溜,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伙计干,这次走,可能是仨月两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他也说不准啥时才能回来。
杏仔不解地问道,你非要外出么,不走不行呀,
茂响叹口气,回道,爹能有啥法子,不出去寻个挣钱的门路,老窝屈在家里,怎能养得家糊得口哦,再说,你今年都十八了,也得替你盘算了呢?盖屋娶亲,样样都得用钱呀。
杏仔心里泛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来,眼角有些湿润了,他道,我的事,不用你焦心,我自己能应付得来呢?
茂响疼爱地拍拍杏仔的肩头,笑道,傻娃儿,我一个当爹的不替你焦心,别人谁还会替你打算哦。
杏仔有心说,有爷娘呢?话到了嘴边,又轻轻地咽了回去,他当然知道,茂响与木琴闹成了现在的僵局,就不能再拿这样的话来刺激他,伤他的心,给他难堪。
茂响说,我走了后,你常去看顾着点儿你满月婶,一个女人家家儿的,家里地里有个啥困难,一定想着替她抢手帮衬着点儿,别委屈了她,说这些的时候,茂响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儿祈求与愧疚的神情。
杏仔立时读懂了茂响眼神中的意思,他痛快地回道,爹,你放心呀,有我呢?没事的。
茂响放下心来,说,咱回吧!天儿这样冷,别冻感冒了。
临走时,杏仔把那只大而肥的野兔递给茂响,让他捎回去炖兔子肉吃,茂响不接,说,你爷娘家人口多,留着吧!见杏仔不依,茂响拿过那只小的山兔,扛起干柴,艰难地朝自家院落走去。
茂响蹒跚的背影,便深深地印在了杏仔脑海里,久久挥散不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杏仔记住了茂响要求照看满月的话,时常去关照着满月,特别是地里的活计,也时不时地插手帮上一把,把满月感动得不知说些啥儿才好。
杏仔自认为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原来不需要自己考虑的问题,不需要自己做的事体,自己都能够独立地开始考虑,开始尝试着去做了,在考虑和做的同时,他自认为十分满意,比如,在应承了爹的请求后,他便把满月的农忙活计记挂在了心里,时不时地出手相帮,却绝不接受满月的任何感激之举,在满月的感激情面上,杏仔头一次有了以强扶弱而带来的张扬心理和满足感。
每每听着满月真心实意地表露出感恩道份的言语时,杏仔就觉得,自己真正地长大了,成人了,能够顶天立地雄起在杏花村里,能够应对任何的艰难困苦,能够把山内外的世界玩转于自己手中,村内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体,全不搁在他眼里,村人中,不管是老的少的,或精明的,或憨直的,也全不放在他心里,他的心渐渐大了,大得无边无沿,大得能够吞得下晴空日月,装得下峰岭河川。
整日里,他的脑袋里转悠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遐思幻想,他可以想象,自己是个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能纵身飞天,能俯身遁地,可以无所不能,可以长生不死,杏花村这么个小山旮旯,绝不是他杏仔的终生存身之地,由棒娃时不时带来的山外那些个新鲜见闻,愈发勾起了他强烈到不能自控地追慕和向往程度,他觉得,只有山外的世界,才是自己任意驰骋逍遥的场所,但是,这种美好的愿望和迷人的想法,总是会被福生无缘无故地打断或掐灭,正当自己想得昏天黑地,连自己是谁姓什么都忘了的时候,冷不丁儿地就有福生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或是上山打柴,或是下地劳作要么是收拾院落,要么是吃饭睡觉,福生就如一个不散的阴魂,终日里围着他瞎转悠,一霎儿也脱离不开,逃避不了,
在此期间,茂响曾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回来的那段日子,他也不到人场面上去,只是手忙脚乱地收拾一下家里家外的活计,再不分白天黑夜地与满月撕缠浪荡一阵子,卸下长时间积攒下的焦躁和饥渴后,便鞋底抹油溜之乎也,不见了踪影,满月也曾追问过他,到底在外面都干些啥营生,茂响似乎也说不准自己的行业,一忽儿是建筑业,一忽儿是替私人打工,一忽儿又是野外工程,总是变来变去的,难有个准话,有一点可以让满月放下心肠来,证明茂响没有在外游手好闲,或是不务正业,或是胡作非为,那就是,每次回来,他都要交给满月一把钱,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但次次都没有空过手,于是,满月不再担惊受怕,也不再苦求他回村蹲家了,她还抽空儿告诉杏仔,不用担惊茂响,既是他不愿再在村子里厮混,不愿看村人的眼色受屈,自有他的算计和道理,就叫他外出闯荡去吧!只要能安稳地过日子就好。
杏仔不再替爹茂响伤脑费神,但对他的秘密行踪产生了一种好奇的冲动来,特别是棒娃经常向他炫耀一番山外的见闻,更是激起了他难以遏制的探秘心理,他既羡慕茂响、茂林和棒娃之流天马行空般的快乐日子,又愁苦自己得不到这样的好机会,渐渐地,他对死死拽住自己不放手的福生产生了莫名地愤懑和厌恶,他一门儿心思地想要摆脱福生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扣,挣脱他无休止地束缚,也去山外闯荡那个充满着十足诱惑力的新鲜世界。
这样的想法一旦成形,便时时撕缠在他的脑袋里,整日挥散不去,他与福生之间的感情明显淡薄了许多,裂痕也在明显加大,时不时地寻茬儿跟福生耍脾气赌气,甚至还要一反常态地跟他吵嚷上一顿,甚或无缘无故地罢工住手,以示挑衅或不满。
福生被杏仔异常地举动弄傻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惹翻了杏仔,更不知杏仔为何喜怒无常,杏仔说翻脸就翻脸,想咋样就咋样,渐渐地要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在福生眼里,杏仔已不是原先那个懂事乖巧的杏仔了,简直就成了一个生得不能再生的野崽子。
福生曾暗地跟木琴讲说杏仔的变化,既冤屈得想摸眼泪,又苦闷得要命,还气恼得恨不得立时把杏仔暴打一顿。
木琴宽慰他道,可能是娃崽儿长大了,心气儿也大了,脾气就见长了呗,没见当初京儿的傻样么,动不动就伸蹄子撂蹶子,整日就跟谁人欠了他上几辈子的债似的,一旦过了这个年龄,人就老成多了,也沉稳多了。
福生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担忧道,京儿从小就有倔脾气,在这个年纪的时辰,也没像杏仔变得这样大哦,杏仔从小就懂事,处处为大人着想,也知道帮大人解难排忧的,谁成想,说变就变,咋就变得一点儿影子也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