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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门户的声音不断响起,随之,便传来一些女人呼天呛地的哭叫声。

天空已是一片明净,不见一丝儿云彩,好像夜里不曾发生过什么?又一个光光亮亮的好日子落在了杏花村新的一天里,但是,放眼望去,高低不平的村落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整个杏花村的大小院落,从西北至东南,直直地一趟风线,沿村庄中心横穿而过,所过之处的新老房屋,俱被大风掀开了屋顶,苫顶的屋草不知去向,仅剩了光秃秃的草耙,浸在湿漉漉的泥水里,街面上,到处陈横着石子、草屑和树枝碎叶,还有不少的树木,或是拦腰折断,或是歪倒倾斜在路边,或是横卧在路面上,整个村子里处处呈现出一片刚刚遭受了战火洗礼的凄惨景象。

村人聚集在街头巷尾,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呆愣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全懵了,傻了,痴了,讲不得闲话,拖不动腿脚,转动不了脑壳儿。

女人们的哭号声已渐渐转移至村庄周遭的杏林里,转移到越来越远的田野间。

田野里的庄稼已成片地倒伏,有些禾苗尽被大风狂蹍殆尽,眼见得要重新补种补栽才行,至于能不能赶上节气,获得秋后的收成,谁心里也没有底,更为主要的是,昨天还是硕果累累的杏林,仅剩了残枝败叶,缺胳膊断腿地散落在田野里,不见了满树的油绿叶子,更不见了诱人的青黄杏果,只有伤痕累累的枝干,在展示着昨夜不堪回首的劫难与恐怖,杏林里潮湿的地面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杏果,再也泛不出青黄的光亮色泽,尽是死灰的颜色。

至此,积攒了两年多赶卖杏果藏掖票子的好梦,被彻底击碎了,散作遍野凄凉,四处传出女人的哭泣声和男人的哀叹声,塞满了空旷寂寥的山野,此起彼伏,久久不绝。

茂林如一只昏聩了的野狼,溜达在村落里,逛荡在野外杏林里,他头发凌乱,满眼血红,嘴里嘀嘀咕咕着,却无人能听得出他到底在讲说些什么?无论酸杏一瘸一拐地怎样追赶他喊叫他,茂林就是充耳不闻,像个失魂落魄的痴人。

酸杏无法,便喊来同样惊慌失措的凤儿,嘱她快点儿把振富叫来,得赶紧想法组织村人生产自救,凤儿不敢怠慢,一阵风地把振富叫了来,振富也是一脸的沧桑相儿,似乎一夜之间,他衰老了许多,眼角上还有擦拭未净的眼屎,褶皱的褂子斜斜地披在肩膀上。

酸杏说,这场灾不小哦,自打咱村遭过一回劫难至今,算起来也有四十来年了,现今儿,木琴不在家,茂林有些懵懂咧,村人老是这么呆傻伤心怎行哦,还是打点起精神,组织村人抗灾自救要紧,我的腿脚不灵便,就在村里溜达察看着,你和凤儿给村干部们分分工,带人挨家挨户地搜看搜看,有没有倒塌的房屋,有没有伤着人呀,该修的,就修吧!先把人安顿下了,再去收拾地里的庄稼和杏林子,你看行不。

振富狠狠地搓了搓褶皱干硬的脸皮,回道,只得这样办咧,反正都发生了,就慢慢地收拾吧!你也不用焦心,注意着点儿腿脚身子,这个时候,可千万不敢累趴下吔,俺们都指望着你给掌舵呐。

振富的一席话,说得酸杏心里暖烘烘的,他重重地点点头,又一瘸一拐地奔走在远近大小的院落间,

振富和凤儿分了一下工,自己负责带人抢修被大风毁坏了的房屋,叫凤儿找到茂林,一块带人去村外的杏林和田地里,抢救庄稼杏果,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只要尽了心尽了力就好,末了,振富叹气道,还真是修路修出了怪事么,这风咋就这样邪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啥模样都不叫见,真真夜里闹鬼哩。

于是,阖村老小尽被村干部们分成三大组,由茂林带着一组,专门抢收杏果林木,由凤儿带一组,抢救田地里遭灾的庄稼,振富带一组,穿梭在村庄院落间,察看险情,抢修破损的房屋,安置遭灾人家的生活。

一场抗灾自救活动在杏花村里手忙脚乱地铺开,直到木琴和福生喜气洋洋地回到杏花村为止,整整历时五天时间。

这期间,村里谣言四起,全是修路破坏了祖林气脉,惹出了天怒人怨,才降下了这场罕见的灾难,以此来惩治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村人,若是再不知敬天奉神的话,恐怕还要有更大的灾祸在等着呐,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

木琴是带着满腔喜悦回到村子的,一路的辗转颠簸,并没有破坏她的好心情,随着村庄的临近,越是激发了她内心里将要沸腾了的热望和梦想。

她的脑子里一直转悠着杏果加工厂的样子,如厂子的选址、厂房的筹建、设备的安装及杏果的收购加工等等,甚至,她连加工厂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杏花村果品加工基地”,或是“南京杏花村联合有限公司”,在管理运营上,依托杏果资源丰富和杏林集中管理的优势,组织全村人集体参股,抽调精干人员组成生产班子,统一经营,风险共担,盈利分红,如果联合经营搞好了,她还想把杏花村搞成一个综合类的果品深加工基地,吸引县内的果品资源和资金到杏花村来,打响杏花村这个品牌,实现规模经营,就像前年县里杨说的,进行集团式的规模经营,增强冲击市场的力度,只要不被动荡的市场所左右,杏花村就会立于不败之地,杏花村这块牌子,就会响当当地竖起在大山深处,成为村人日夜梦想着的摇钱树。

这种想法一经冒出,便把木琴搅得热血沸腾坐卧不宁。虽然这想法有些激进,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讲,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是,只要搞好经营,与南京合作成功,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对此,木琴似乎信心十足,她的自信,来自于村里的自然优势,来自于山里与山外大路的贯通,来自于村人想票子都快想疯了的急切愿望,来自于杏林集中管理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实践经验。

一路上,木琴一改初奔南京时的低落情绪,代之以高昂地激情和近乎忘乎所以的冲动,同时,她也一改往日做派,一路上,极稀罕地跟福生拉扯起自己的设想和打算,颠来倒去,喋喋不休,弄得福生都开始厌烦起来。

难得见到木琴有了好心情,福生先是强忍着不吱声,静听她如村妇般地唠叨,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就跟她说,有了好想法,就回村去讲嘛,跟茂林振富们扯,在这儿讲了,也是白讲哦,木琴只顾了按自己的思路来,没有听出福生的厌烦心理,依旧叨咕个不停,福生干脆闭上了眼睛,封堵住自己的耳朵,任她唠叨去,充耳不闻,

踏上回村的大路后,俩人抗着大包拎着小包,并排走在宽敞平坦的路面上,话题也渐渐转移到当年初次踏进大山时的情景上来,走到俩人当年野合的路段上时,福生有意放下包裹,下到路基下的山涧旁,擦抹脸上的细汗,他还招呼木琴,也下来歇歇腿。

木琴洗过脸后,福生又从后面拦腰抱住她,他腆着脸面,央求再与她好上一回,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滋味儿,这回,木琴没有上当,她坚决制止了福生的荒唐要求,她哄他道,就到家了,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再说,大路宽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多了,撞见了,往后可咋样见人呀,好说歹说,福生才极不情愿地松了手,他孩子般地要求道,今晚儿,你可是我的了呢?不管怎样日,都得我说了算哦,木琴看着福生馋兮兮的样儿,哭笑不得。

随着村子的临近,并渐渐看到了高低错落的屋墙院落时,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来,远远望去,村落还是那个村落,屋墙还是那样的屋墙,田地还是原来的田地,但总有一些异样的景象印入眼帘,细辨起来,又说不清异样在哪里。

直到进了村子,俩人才发现,整个村子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浩劫,一些树木东倒西歪地竖立在屋前院后,很多枝桠尽被撕裂折断,树叶凋零,果子无存,有好多房屋刚刚修缮过,屋顶苫上了新秸草,与旧秸草结合在一起,像一块块新缝上去的补丁。

街面上没有人走动,家家闭门锁户的,连个看门的狗也见不到影子,好像村子是个空村,村人突然之间从地面上一下子消失了一般。

俩人相互看看,都纳闷得很,心下便有些慌乱,俩人急急地奔向自家院落。

他家的房屋也被刚刚修缮过,屋顶也是补上了一大块新苫的秸草,院子里虽然收拾得整洁干净,还是留下了很多修整的痕迹,院内的树木遍体鳞伤,门窗也被修理过,墙角堆了一些泛着新茬口的树干枝条,就连猪圈墙的石头也被重新垒过,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没来得及搬运出去的剩余碎石。

俩人进到屋子,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酸杏一瘸一拐地跟进了院子,一进门口,他就大声地道,你俩可回哩,快看看怎样办吧!这回,村里的损失可是大了天边去咧。

福生赶忙把他迎进屋子,找杌子让他坐了。

木琴急问,咋的了,咱村遭了灾么。

酸杏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大风突袭村子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说了一遍,他又说,全村能动的人,都到自家田地里抢收补种去了,我行动不便,就在村里看门望景,远远看到你俩回了,就赶忙跟了来,也好叫你早有个思想准备,及早替村人打算哦。

木琴坐不住了,她说,你俩在屋里唠吧!我得出去转一下,看看灾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说罢,慌慌张张地奔出门外。

天野里的惨景扑入眼帘的时候,木琴心里凉透了,一路上积攒酝酿起来的热望与憧憬,顿时化为乌有,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折腾,赶快组织村人生产自救,这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迫在眉睫又不敢有半点儿耽搁的事情。

她找到了唉声叹气的振富,找到了愁眉苦脸的凤儿,又遇见了黑唬着铁青脸色的茂林,以及失魂落魄的大小村干部和忙着自救的村人,木琴把村干部们从各自田地里召集到办公室,商议生产自救事宜,

这场风灾,是杏花村有记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全村被大风刮毁冰雹砸毁的房屋一百零九间,其中,全部揭盖的就有三十六间,刮到树木四千九百多棵,农田受灾面积占全村总面积的三分之一以上,五分之一的农作物面临绝产,杏果基本被摧毁,能及时抢救回来并可以勉强上市的,仅占了原有产量的十分之一还不到,同时,村里还有几个人被倒塌的房屋砸伤压伤,尽管伤势不很严重,但一时半刻肯定不能下地干活了。

更为严重的是,灾难给村人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恐惧心理和悲观情绪,修路破脉气之说正在村里盛行,被传讲得沸沸扬扬,连振富等人都心生疑惧,其他大小干部更是深信不疑,凤儿和茂林虽然不信,毕竟势单力薄,面对眼前这种现儿赶现儿的灾情,自然分辨不得。

在会上,茂林直接提出了质疑,就是村人遭受这样大的灾难,集体如何安顿受灾村人的生产生活,特别是前两年卖出的杏果款,全部用到了村集体公益事业上,村人的裤兜里分文没有,拿什么熬过眼前这段青黄不接的苦日月,村里要不是不计后果地逼迫村人掏空了积蓄赶着修路弄景,也不会到了现今儿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村集体要对这样的突发灾难负有完全责任,接着,他又情绪激动地道,一些人家的口粮没咧,地里也绝产哩,要是不想法子把前两年集资的杏款还给村人,不仅村人不答应,连我也不答应呢?

茂林冲动的言语,在干部们中间引起了巨大反响,有说茂林讲的是对的,有为村班子辩护的,也有隔岸观火等着瞧热闹的,会场上一片混乱,交头接耳之声和吵嚷辩驳之声混成了一锅粥。

木琴极力克制住心里腾起来的光火,紧张地盘算着处理当下局面的种种可行办法,她已经没有了一丁点儿退路,谁也帮不了她,只能依靠自己,挺身而出,拿出实际有效的措施来,平息这场灾难,以及灾难过后随之而来的各种矛盾和不可预知的凶险境地,同时,包括人心的涣散、干部之间的分裂和业已风起云涌的鬼神谣传。

在木琴提议下,会议勉强通过了她提出的几点意见,即:一是召集青壮年,组成抗灾自救突击队,对那些受灾严重的人家实施无偿援助,把生活安顿好,尽可能地把生产损失夺回来,其费用都记在村帐目上,二是尽快把受灾情况统计出来,上报镇,请求上级紧急救助救灾粮款,三是赶快到市、县去联系过去的老主顾,两天之内,就把抢收回来尚可销售的残余杏果全部卖出去,多买一点儿,就可多挽回一点儿损失。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叫上振富,带上刚刚统计出来的受灾情况,来到了镇上,把损失情况上报到了镇里,俩人又分别找到沈和杨贤德,详细汇报了村里现状,并得到了镇领导的明确表态,就是坚决支持杏花村开展生产生活自救,尽量争取县、镇为杏花村提供物质和经济上的援救。

她又到了镇邮政所,给远在南京的弟弟和果脯加工厂藏厂长通了电话,她讲说了杏花村突如其来的灾情,叫弟弟把南京城里约定好了的客户先辞了,叫藏厂长过些日子再派人来考察联合办厂事宜。

至此,木琴堪堪喘过一口气来,她已经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浑身酸懒得没有了一丁点儿力气,如同灌了铅水般的腿脚怎么也支撑不住软塌塌的身子,好容易回到村里后,她一头拱倒在自家床上,再也下不了地,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木琴一时急火攻心,再加上一段时日以来长途跋涉颠簸,体力透支,心神疲乏,便彻底地病倒了。

她见天儿躺在床上,时冷时热,忽惊忽乍,饭不想吃,水不愿进,觉也睡不踏实,夜里,一闭上眼睛,就要做一些没完没了的梦,有时,梦见自己回到了年少时光,扎着羊角辫的她,正蹦蹦达达地围着玄武湖游玩,有时,自己又转悠在结满杏果的林子里,她想伸手采摘一颗又圆又大的杏果吃,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来,心里急得如小猫在抓挠,更多的时候,她在向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洞里极速陷下去,陷下去,因为下陷,五脏六腑都被悬到了嗓子眼儿里,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了任何感觉,虚空得如同没有了一般,这种无休止地下陷,似乎永远都够不到底,整个身子永远都在极速地旋转下陷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耳边掠过的呼呼风声,就是看不清洞壁的模样,在不见尽头的极速旋转下陷中,自己又突然惊醒过来,惶恐地睁开眼睛,喘息着粗气,冒出一身冷汗,很长时间都不敢再次合眼睡去。

国庆见天儿围着木琴转,又是打针,又是拿药,还用火罐拔,拔得木琴脖颈上脊背上黑一块紫一块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转,叶儿专门跟医院请了假,蹲在家里照看木琴,她也只是瞎忙活,不管做了啥样饭菜,木琴就是咽不下去,福生要照看地里的活计,又惦记床上的木琴,弄得满脸倦色浑身憔悴,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酸杏女人偷偷把福生叫到门外无人处,跟他道,我领你去金莲家吧!叫她问问神灵,是不是遭了啥邪气呀。

福生有些犹豫,说,崽儿他娘最见不得家人搞这些个,要是叫她知晓咧,不是更要加重病症哦。

酸杏女人就嫌他犯愚,她说,咱偷偷地去,谁也不知晓,连俺家的老东西也蒙着,金莲可是个仙人呢?她供奉的神,灵验得紧,保管一捣鼓就好,我最知哩。

福生就听信了她的话,俩人一前一后绕过街面,躲过村人耳目,悄悄地溜进了村西金莲的院落。

金莲似乎早就知道福生和酸杏女人要来,见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院落,金莲便笑脸迎着,说道,估摸着要来呢?连茶水都沏好了,还温热着呐。

福生很是惊讶,回道,你咋知我要来呀。

酸杏女人捅捅福生,说,金莲是神人附体,咱是凡夫俗子,咱的一举一动,都在神人眼皮子底下呐,哪会有不知晓的。

福生不由自主地屏息敛神,现出一脸的庄重虔诚相儿,他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屋子。

屋内的摆设依旧如故,只是在神灵牌位下摆放了一束花,香炉里插着三支冒着袅袅青烟的供香,因为长期燃香的缘故,堂屋北墙及屋顶房笆上被熏得黑糊糊一片,早已看不清本色了,就连神牌位及遮盖牌位的红棉布,也被烟熏得灰暗陈旧,愈加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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