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依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工地上,尽可能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还不时地鼓励和督促村人的劳动,酸杏是为了修路救人,才失去了自己的整条腿,他的举动,早已博得了全村每一个人的敬重和同情,因而,他的话语,他的鼓动,有时比木琴等村干部们的话都好使管用,木琴们心疼酸杏,多次劝说他不要出工,只在家里蹲着就行,酸杏死活不愿意,依旧一瘸一拐地跟在村人身后早出晚归,后来,人民和京儿见劝说不住,就跟洋行等几个崽子一起,见天儿用车子推着他上下工地。
在他的影响下,村里凡是能活动能搭上帮手的老老少少,全都拥上了工地,他们做不了多少活计,却起到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那种把修路当成自家建屋盖房嫁女娶亲的急迫心情和利人利己心念,深深地感染和带动着工地上的每一个人,从而,人们又激发出更大地热情和干劲儿,整个工地犹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推土机,携着全村人的激情与梦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摧枯拉朽之势,向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外奋力推去,并一步步接近那个圆满的终点。
酸杏心里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不仅仅是自己以惨痛的残肢代价,重新换回村人久违地尊重和爱戴,也不仅仅是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宽阔大路就要贯通山里山外,几辈辈人的心愿就要实现了,重要的是,继叶儿的终身大事完成后不久,困扰了自己一年多的人民与等儿的婚事,已经出人意料地有了准日子,他就要把儿媳妇娶进家门了,这让酸杏一家人既惊讶万分,又欣喜欲狂。
在人民跑回家里,转达桂花的旨意时,酸杏老两口惊呆了半晌儿,俩人以为自己都听错了,四目相顾,竟然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反应过来后,酸杏喜得搓着两只手掌直喘粗气,酸杏女人一边追问着人民详情,一边用手使劲儿地擦抹着滚出眼角的泪花,
人民当然不敢实话实说,他吱吱唔唔地回道,是等儿想法做通了她娘的工作,她娘才答应俩人亲事的。
酸杏肯定不会相信人民编出来的鬼话,他猜测,这其中必定有啥样的插曲故事,他没有执意追问下去,只要等儿一家答应了,还管顾那么多干啥儿,尽早定下婚期,抓紧筹备婚事才是正理儿,于是,托人上门提亲,再按照村里习俗,完成看家、过期等等套路,婚事便确定下来,在桂花的再三催促下,俩家定下了准确婚期,赶在腊月二十八举行婚礼,连年关都不敢错过了,这样急促的婚事安排,叫酸杏一家人手忙脚乱措手不及。
酸杏曾小心地跟亲家桂花商量,是不是等到过了年,赶在开春儿的时候举办婚事,一来,好把结婚事宜准备充足些,二来,也不至于时间仓促,惹村人笑话,桂花坚决不同意,她心下骂道,你个老鬼知晓啥儿吔,要是再拖下去,把等儿的肚子拖出鼓来,更会惹出全村天大的笑料呐。
酸杏不敢违迕了这个年轻又容易翻脸的新亲家,他只得照她讲说的办理,于是,一家人白天上工地拼死拼活地干活,回到家里,便熬眼费神地挑灯夜战。
村人都知道人民和等儿要赶在年前完婚,每天收工回来,撂下饭碗,不少妇女便主动跑了来,帮着张罗一些琐杂事,这样,才堪堪让酸杏女人喘动口气,四季兰香两口子更是一夜不落地拘在酸杏家里,俨然已是交往多年根深蒂固的铁杆儿亲戚了。
虽是时间紧迫,好在酸杏女人早就为人民准备了一些必备物件,如棉花、被面、布料等等,平日里,还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一些钱,酸杏对这些还不是多么撒急,真正叫酸杏着急的是,人民的新屋还一直没有着落,原想在明年春天给人民盖新房的,不管人民啥时能娶上媳妇,都要有座院落安置在那儿才好,万没想到的是,人民的婚事会这么急,急得连筹备的时间都没给留。
就在酸杏急如火上屋梁的时候,振书赶过来,他跟酸杏说道,知你为人民的新屋犯愁呐,也甭急慌,我家不是还有个闲置不用的旧院落嘛,就先把它收拾出来,权且把婚事完了,等过年一开春儿,再动手重建,也来得及。
酸杏一听,就如同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说道,好哩,好哩,你可给我帮了大忙呀,要不,我还准备自己先搬进锅屋里住,把堂屋让给娃儿们当新房使呐。
于是,人民的安乐窝总算有了着落,所有的婚事筹备工作,也在连夜通宵地赶做着。
此时,工地也已到了尾声,因为越是接近山外的镇子,地势越是平坦,修整路面也越是容易,有些地方,只要把路基石铺排好,多少平整一下路面即可,因而,尚还粗糙的路基已经打通了山里山外的通道,并与镇医院门前的那条大街遥遥相望,村人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们拥在路口接茬儿处,嬉笑打闹了良久。
振富也顾不得请示木琴了,他叫几个崽子飞跑到供销社商店里,买来了三十支加长的鞭炮,一长串儿地挂在路口上,茂林上前,作势就要点鞭庆祝,酸杏赶忙制止住他,说不急哩,再等等哦,叫振书哥好好给掐算掐算,赶个吉利时辰再点鞭呀。
始终躲在人群背后的振书被人推到前面,众人都催他快点儿算算,啥时点鞭才好。
振书本待撒手不管的,但看到是酸杏亲自点自己的卯,不好推脱,他就闷头琢磨半晌儿,掐算良久,说,赶在中午十一点整最好,福神、财神、喜神刚好环顾四周,虽有煞神出没左右,终究敌不住三神汇聚祥气冲撞,再大的煞气,也便没了威风,奈何不着呢?振书的话,村人都信,都说,这么大的事体,就得赶上个好时辰才行。
在等待吉时的这段时间里,村人又借着欢喜劲头儿,主动投入到了修整路面的轻松活计里,
木琴喊来振富和茂青,吩咐道,这工程总算完成了,今晌儿,咱把生活好好改善一下,多炖肉,弄四样菜,去镇子里买些酒,再去四方那儿扛些大饼来,狠狠犒劳一下工地上的人,今儿,就叫大伙儿吃饱喝足,就算醉了,也不碍呀。
有了木琴的话,振富巴不得一声,他立马吆喝了一群小崽子,呼呼啦啦地奔进镇子里,茂青不敢怠慢,麻利地纠集了一帮妇女,灶上灶下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工地上到处飘荡着醉人的肉香味儿,愈发激起了村人的干劲儿,盈盈的喜庆之气弥漫了整个工地,并向寒雪覆盖着的荒凉四野漫漶开来。
鞭炮终于赶在农历一九八四年腊月二十七,也就是公元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中午十一点,准时点燃。
三十支大鞭,一支接一支地依次炸响,腾起的硝烟立时遮盖了宽敞的工地,遮盖了工地上一群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杏花村人,这惊天动地的响声,早已惊动了山脚下不远处小镇上正忙着办年的人们,狭窄的街巷里,顿时拥出一些伸长了脖子遥相观望的人群,鞭炮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息下来,随之,又响起呼喝斗酒的吵嚷声和喧闹声。
酸杏、振富、振书和福生、酸枣几人想是喝多了,勾肩搭背地直抹眼角,茂青攥着当铲子用的小铁锨,敲着特大号的锅沿,哼唱起了小曲儿,引得一群女人围坐在他身边,不时地打趣笑闹,茂林则瞪起红眼珠子,和同样脸红脖子粗的茂山、四季、洋行等人猜拳斗酒,谁也不服谁,只有木琴一个人坐在一处高坎上,看一会儿工地上热闹张扬的场景,再俯瞰一会儿远处的小镇,静静地梳理着纷乱复杂的心绪。
杏花村修路工程,自一九八三年农历十月初十至一九八四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历时一年两个月零十七天,利用两个冬天和夏季农闲季节,发动全村老幼齐上阵,修整开拓出四米宽的山路七点五公里,共搬运土石六万立方,动用了三百吨炸药、三千颗雷管和二千米导火索,其代价是,有三分之一的村人累倒在工地上,有七成的人出现不同程度地砸伤、压伤、扭伤和冻伤,酸杏为此失去了右腿,造成终身残疾,更为重要的是,因修路引发出的村人群殴事件,以及间或出现的各种矛盾纠葛,在村人心理和感情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就此,把杏花村人推上了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新的生活舞台。
正如当初金莲断言的那样,路通之日,便是村人心散之时,安宁祥和的日子,就此远远遁去,谁也无力挽留,从此,杏花村人步入了一段纷扰争斗的漫长征途。
在这条贯通杏花村与镇子的宽阔平坦大路的一端,一九八五年清明前夕,一块用花岗岩石精心雕刻出的平滑坚硬村碑,方方正正地竖起在村口祖林旁边。
碑石的正面,是三个涂抹了红漆的正楷大字:杏花村。
碑石的背面,是一片同样涂了红漆的密密麻麻的方正小楷。
其文曰:
明洪武年间,有李氏与宋氏一同自江苏东海迁移至此,后又有贺氏随来定居,因村落沟坡杏林繁茂,故名杏花村,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该村建起小学校和卫生所,结束了村人蒙昧无知和有病难医的漫长岁月,又于公元一九八四年冬,扩建并正式启用了一条贯通村庄与山外城镇的康庄大道。
公元一九八五年四月二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