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木琴和福生只猜对了一半。京儿的确是想了,但他的心思却不在别人身上,而是放在了叶儿身上。自从人民说出叶儿的事情来,他的整个心魂都被搅乱了。那天晚上,他半宿没有睡着觉,始终在琢磨这件事。他的矛盾心理,与人民所想的一样,既想这儿,又怕那儿,始终放不下脸面狠不下心肠壮不起胆子来。
由于金叶的缘故,叶儿不得不隔三岔五地往娘家跑。金叶已经快一周岁了。叶儿想给她断,却又一直狠不下心来。她觉得金叶是个苦命娃儿,生下没几天,就没了爹疼爱。现今儿,连家也缺失了一半,更是觉得愧对了她。叶儿娘却一直鼓动叶儿把奶给掐了,说你又在单位上着班,又要待娃崽儿,两头都顾不好。还是把奶断了,金叶多吃些粗饭,身子骨会更结实,你也不用分心了。见叶儿为难,就说,把金叶留在家里,我给带着,还有啥不放心的呀。叶儿听从了娘的话,果真把金叶扔到了家里,自己一个人在单位上班。她心下又牵挂得要命,闲时就老往家里跑。这些天来,金叶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有时还淘觉,惹得爹娘也睡不好。叶儿认为,又是年前的老毛病犯了,就急忙忙地跑去求金莲给看看,再捣鼓捣鼓。果然,金莲又说是金叶的魂掉了,叫她夜里到北山下那个放置神龛的高坡上烧张纸,叨咕叨咕也就好了。因了年前那次的灵验,叶儿对金莲的话坚信不移。她就急急地往回赶,想叫二哥人民去办理。她涉过小河,刚登上河岸,便与京儿迎头相撞,无处藏身躲避。
叶儿心慌意乱地想侧身过去。刚走到京儿的身旁,就听京儿幽幽地问了句,你还好吧。就是这一句,让叶儿蓦地止住了抬起的脚尖。她的身体鬼使神差般地僵硬在那里,似乎连呼吸也要停止了。
叶儿不由自主地低声回道,还好哦,你呢。
京儿轻声叹口气,低低地回道,不好。
叶儿心里一颤,问道,咋啦。
京儿说,你知道的,我的心思你都懂哦。
叶儿的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故作镇静地用手捋捋被山风吹乱了的发梢,说道,我咋会懂你的心思哦,我又不是你。
叶儿的举动,让京儿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叶儿捋头发的动作,依然那样熟悉。几年过去了,动作还是那么自然柔和,神态还是那么安祥媚人,尽管安祥中无法掩饰地透露出些许的慌乱来。在现在的京儿眼里,叶儿还是原来的那个叶儿。只是眉梢间凝结着一股陌生的气色,这是叶儿原来所不曾有过的。
京儿盯着叶儿的眼睛道,你懂的,是你的心思叫我猜不透呢。
叶儿慌乱地回道,今非昔比哩,你可不敢瞎想哦。找个配得上你的人,我的心思也就了了呢。千万别把自己看轻了呀。说吧!她快速闪过京儿,朝家里飞奔而去。
京儿愣怔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叶儿说的话,觉得叶儿对自己好像没有啥心思,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顿时,一种难言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他无力地蹲在地上,用手捧着脸,哽咽着抽泣起来。
京儿的病症似乎更加重了。晚上回到家里,他也没吃饭,就裹着衣服囫囵个儿地躺在了床上。看似睡着了,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睡着。福生几次过来问京儿咋不吃饭,都让京儿不耐烦地给打发了出去。福生不敢再去,就跟木琴讲了,叫她去问问京儿,到底是咋的啦。木琴也觉奇怪,就赶过来,把京儿身上的被子一把掀掉,问究竟是咋回事,病了么。
京儿说,没病呀,中午吃多了,胃里不舒服。
木琴狐疑地看着京儿道,恐怕不是的吧。
京儿一咕噜爬起来,质问道,你们咋这么烦人哦。我说了,你们都不相信。那你说,我咋不想吃饭。自己那么一头子事不去做,反倒管起没有用的事咧,也太清闲了吧。
木琴让京儿闹愣了,没想到京儿会这么对自己说话。从来都是自己抢白别人的,今天反叫自己娃崽儿给狠狠地抢白了一通儿。有心把这个愈发没了管束的京儿训斥一顿,又看到京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下先软了。木琴很没趣地退出了屋子,不再理睬他。人民很晚了才过来睡觉。他叫娘安排着,陪叶儿去了趟北山脚下。在那个放置神龛的高坎上烧了纸,他还陪叶儿跪在地上,朝那块椅子样的大石头磕了几个头。
这块石头依然耸立在高坡上。四处荒草已被前些阵子拜仙求药的人们踏了个溜光,越发突显出它的高大庄重来。椅子面上的神龛早已被公社工作组的人给砸碎了,并把它远远地扔到了坡下的沟涧里。只有白净净的石面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片灰白幽暗的冰冷色泽。此时,正是霜降节气。山中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又硬又冷。吹到身上,就立马钻透了单衣,刺激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手触摸,从头到脚就像裹了身癞蛤蟆皮,还不住地打着冷颤。四野里没有人魂,只有人民兄妹俩,越发显得孤单落寞。
叶儿把手衣袖里,催着人民快点走,说太冷了。其实,她更是被旷野无人的景象吓着了,头皮发炸,脖颈子上尽冒凉气。
人民却不急着往回赶,依旧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他还故意停下来,四处打量一番,再不紧不慢地走。叶儿想快走也不行,她左右不敢离了人民。在这么个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的地方,人民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想快走,前面黑乎乎一片。就算借个胆子给她,她也不敢独自一人闯了进去。只有蜷缩在人民结实的脊背后面,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感。因而,人民不会担心叶儿会因自己走得慢而先行跑掉的。
叶儿一再地催他走快些,人民反倒止住了脚步。他回身问叶儿,那天,我跟你讲的事体,你到底是啥心思呀。弄得人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这不是害人嘛。
叶儿没提防人民会停下来,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叶儿迷糊了,吃惊地道,啥事体呀,我害啥人啦。
人民说,京儿呗,他对你可是上了心的。
叶儿恼道,我不是跟你讲了么,我跟他的缘分早断哩。打出嫁那天起,就断得一根丝儿也没了,还扯这些事做啥儿呀。说到最后一句时,语音里竟拖着长长的颤音。想是触动了叶儿的痛处,就有要哭的样子。
人民不管这些,仍然逼问着叶儿道,你可以狠着心肠把人家忘了,人家偏偏没忘了你,可不是害了人家呀。
叶儿终于哭出了声。她哽咽道,反正我说过了,我再也不结婚了,只守着金叶过一辈子,从没有害人的想法。谁要是想着被人害,那是他自愿的呢?跟我有啥关联呀。
人民见叶儿哭了,也觉得自己今晚上做得过火了些。他撂下句,你俩的事,你自己考虑吧。这些话,我也给挑明咧。该怎样办,自己寻思去。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说罢,转身疾步朝回赶。
叶儿愣怔了一下。见人民自顾自地走远了,她又赶忙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不再言语。
人民把叶儿送到大门口后,也不进家门,转身去了京儿的屋子。这时,不少的人家已经睡下了,村子里静静的。有人大声咳嗽一声,会有一小片的人家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