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福话音未落，只见那些跃上空船的郑家水手动作迅捷，手起斧落，将系在码头木桩上的缆绳尽数斩断。有人操起船上的长橹，有人奋力划动船桨，更有那熟悉帆索的，三下两下便升起了半面旧帆，借着江风与水流之力，驱使着夺来的船只迅速离开码头，向着江心主力舰队的方向靠拢。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早有计划。待到码头上再无一条可用之船时，这些夺船的士兵便驾着战利品，灵活地返回了横亘江面的巨大战舰之侧。

这一幕让北岸严阵以待的张天福看得目瞪口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气得七窍生烟。

那数十艘横列江心的明军主力战舰，在接应回夺船的弟兄们之后，并未如预料般放下更多登陆部队。反而，它们保持着那横江的阵型，随着滔滔江水，开始慢悠悠地向下游方向漂去。巨大的船身破开水面，留下道道尾痕，仿佛刚才那杀气腾腾的逼近、抢占码头的凌厉动作，只是一场精心排演的欺敌戏码。

岸上，张天福麾下的弓箭手们刚刚气喘吁吁地冲到空无一物的码头边缘，引弓待发，却发现目标早已远离弓箭射程，他们徒劳地握着弓弩，面面相觑，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高地上，张天福眼睁睁看着明军舰队顺流而下，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被戏耍的暴怒直冲顶门。他瞬间明白了，明军根本无意在此登陆列阵，与他决战。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码头上那些船只。

“啊——！无胆鼠辈，安敢如此欺我！”张天福气得额角青筋暴跳。他感觉自己像是蓄满力量的一拳打在了空处，憋闷得几乎要吐血。想到弟弟临行前的郑重嘱托，想到那“不容有失”的投名状，如今竟在眼皮底下被明军如此轻易地掳走了大量船只，简直是奇耻大辱！

“无胆小儿，偷鸡摸狗之徒，可敢上岸与老子决一死战！！”他向着江中远去的船队嘶声怒吼，声音在江风中扩散，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那渐行渐远的明军战舰。

张天福正自怒不可遏，身旁一名参将急忙上前，低声道：“将军息怒！依卑职看，南军见我军阵严整，无隙可乘，故而不敢在此硬碰。您看江上那些战船，吃水甚深，所载兵士绝不在少数，岂会只为抢些空船而来？彼辈必是顺流而下，欲另寻合适地点登岸。”

这番话让张天福的怒火稍熄，恢复了些许理智。他眯起眼望向江面，此时晨雾已散，视野清晰。参将指着江中那庞大的船队，粗粗估算道：“将军，观其舰船规模，所载兵马，恐不下三千之众。若真让其在下游某处从容登岸，结成阵势，再向我大营逼来，届时……恐有些棘手。”

张天福心头一凛。兄长张天禄带走主力骑兵后，他麾下这两千步卒便是防守浦口的全部倚仗。若真让数千明军在自己侧翼从容登陆，这浦口大营危矣！到那时，莫说什么投名状，只怕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难保！

“他娘的！”张天福啐了一口，眼中凶光再起，却是冷静下来的狠戾，“想绕到老子身后？没那麽容易。传令下去，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改成行军队列。全军沿江岸，给老子追！”

呜咽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准备迎战的沉稳，而是带着一丝急促。岸上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懵懂地听着命令，匆忙变换队形，放弃了原本倚仗营寨工事布下的防御阵型，转而形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在军官的催促声中，沿着江岸，跟着江中那支不疾不徐的船队，向下游奔跑起来。

此刻，若从云霄之上俯瞰，长江之畔正上演着奇异的一幕：

宽阔的江面上，大大小小约两百多艘明军战船，始终横在江上，如同一条慵懒的巨龙，顺着滔滔江水，缓缓向下游漂去。船帆并未完全张开，似乎有意控制着速度。

而在北岸，距离江堤约两里处，一条由士兵组成的土黄色长蛇，正勉力追赶。士兵们扛着兵器、旗帜，一开始还能保持队形小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披甲胄的负担和逐渐拉长的队伍，让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队伍开始拉得越来越长，喘息声、盔甲碰撞声、军官的呵骂声混杂在一起，与江中那支沉默而有序的船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中的巨龙看似漫无目的，岸上的长蛇却已被拖得气喘吁吁，锋芒渐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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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福率着已显疲态的部队，沿江岸向下游追了约七八里地，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江滩和起伏的土丘，士兵们气喘吁吁，队列早已散乱不堪。忽见前方江面，那原本慢悠悠顺流而下的明军船队开始了动作。

只见那长长的船队开始调整阵型，收缩、靠拢，不再维持那横亘江面的宽大正面，而是逐渐聚集成几个紧凑的船团。更引人注目的是，数十艘小船，从大船间隙中灵活地钻出，船桨翻飞，明显是朝着北岸这边划来！

张天福心头一紧，举目四望，脸色微变。前方正是八卦洲头，长江与夹江交汇的三岔口，水势相对平缓，而此处江岸北侧地势开阔平坦，无疑是绝佳的登陆场！“不好！”他暗叫一声，“他们要在此处登岸！快！传令，加快速度！抢占前方高地，绝不能让他们站稳脚跟！”

手下将领声嘶力竭地催促着，鞭子抽打在行动迟缓的士兵背上，整支队伍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勉强加速，向着张天福指定的阻击位置狂奔。

好不容易，在离江岸约一里外的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上，张天福勒住战马，嘶声下令：“快！就此处，列阵！弓弩手在前，长枪手次之，快！快！”士兵们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勉强依照命令，乱哄哄地开始排列阵型，一个个汗流浃背，甲胄歪斜。

然而，就在张天福刚刚勉强将阵型展开，准备迎击预料中的登陆部队时，江面上的情形却又陡然生变。

随着旗舰“扬波号”上响起的号角声，那些原本划向岸边的小船，在距离江岸尚有一箭之地时，竟齐齐调转了船头，灵活地划回了大船旁边。紧接着，庞大的明军舰队也开始缓缓转向，巨大的船身在江流中划出弧形的波纹，风帆调整角度，吃住了一阵东南风，竟开始逆着水流，不紧不慢地向上游方向——也就是他们来的方向驶去！因是逆流，速度不算快，但那悠然的姿态，分明带着一股戏谑的味道。

“他娘的！耍我！？”张天福只觉一股逆血直冲脑门，气得破口大骂：“无胆鼠辈！只会戏耍于我吗？！有种上岸来战个痛快！”

这时，那名参将再次凑上前，脸上也满是忧虑和疲惫，低声道：“将军，息怒啊！南军狡诈，如此反复，分明是疲我之策。我军此刻远离大营，士卒疲惫，若他们虚晃一枪，主力却转而去攻我浦口大营……营中空虚，如何守得住？一旦大营有失，他们据营而守，以逸待劳，我军再想夺回，可就难如登天了！”

张天福虽然暴怒，但并非完全无智，参将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冷静了几分，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强压怒火，不耐烦地打断参将：“够了！你当我傻子吗？！”他恨恨地瞪了一眼江中那渐行渐远的船队，虽然被对方戏耍，但是自己却仍然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相当不好。

“传令！”他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憋屈，“全军变换行军阵型，收起旗帜，给老子跑起来！原路返回大营！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