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杀局(1 / 2)道明客
四月初的南京,晨雾还未散尽,太平门内的小校场已是一片喧腾。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汗水和铁器混合的粗粝气息。
校场一角,景象迥异于往昔。几道近三尺深的泥坑里浊水微漾,坑沿湿滑;铁网狰狞地横亘在地,在日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粗木搭建的障碍墙巍然耸立;拒马木桩交错,森然如獠牙。一群只穿着赤褐色短褂的军汉,正呼哧带喘地与这些物事搏斗。
蒋愣子他瞪着眼前那道近一人高的障碍墙,鼻翼翕张,猛地一声低吼,蹬地、前冲、双手扒住墙头,笨拙却用尽全力地向上翻腾,粗布裤腿刮在粗糙的木头上,“嗤啦”一声裂开个大口子,露出结实的臀肌。他重重摔落在墙后松软的沙土地上,溅起一片黄尘,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引来旁边几个孝陵卫军士毫不掩饰的低笑。
“笑个鸟!”蒋愣子脸红脖子粗地吼回去,拍拍屁股爬起来,又再次冲向障碍墙。
队长曹大捷怒骂:“今天再因为你这家伙拖后腿,我们队吃不上红烧肉,我揍扁你!去两个人,帮他一下。”
“是!”立刻有两名军士冲过去,前拉后托,终于让蒋愣子翻过这道障碍墙……
不远处,中城兵马司指挥杨大壮背着手,黧黑的脸膛绷得紧紧的,紧盯着手下这群“宝贝疙瘩”的每一个动作。他身旁站着孝陵卫指挥使梅春,这位老将须发已见霜色,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怀远侯常延龄,身姿挺拔如松,着一身利落的箭袖锦袍,并未披甲,目光却带着内行人特有的审视与凝重,在那几处新设的障碍间来回逡巡。
常延龄负手踱步,目光扫过那些铁网、泥坑,最后停在二十步外立着的木架上,几个穿着负重背心的士兵正在互相帮助着翻越障碍。“妙啊。”他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激赏,目光转向杨大壮,“杨指挥,这便是《成祖兵法》第二册所载?”
杨大壮闻言,胸膛下意识地挺高了几分,粗糙的脸上泛起一丝与有荣焉的光彩:“回侯爷,正是!殿下所授‘障碍攀越之法’,便是为磨砺士卒筋骨意志,使其跨越山川泥沼亦能履险如夷!”
常延龄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疑惑道:“兵法精要,自是难得。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带着探究投向杨大壮,“恕常某直言,此法,何以分册而出?成祖爷传下的东西,竟非全本?”
杨大壮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侯爷有所不知,这兵法,非是现成的宝贝……是太子殿下在狱之中,一笔一划,硬生生‘忆’出来的啊!”
“忆?”常延龄和梅春同时一怔,目光灼灼地盯住杨大壮。
“是!”杨大壮重重点头,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更有难掩的酸楚,“殿下身陷囹圄,每日所思所想,便是如何重振我大明!那《成祖兵法》……是殿下凭着记忆,一点一滴,艰难回溯,再亲手写就!殿下说,这本书是他十岁那年在文华殿一堆旧书中偶然得之,当年烈皇因为北虏入侵,日夜不能寐,他想着学一点祖宗的兵法,为父分忧。但是后来讲师发现了,训诫他莫效英宗、武宗,不许他读了。如今有些记忆模糊,许多关窍如同蒙尘明珠,需静心擦拭,方能重现光华……”他喉咙哽了一下,“殿下是呕心沥血在写啊!写一阵,停一阵,回忆一阵……这才一本一本,艰难现世。后面……后面或许还有几册别的精要,殿下仍在殚精竭虑……”
校场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常延龄和梅春肃然静立,脸上那点疑惑早已被震惊和深深的敬意所取代。十岁的少年,就想着为父分忧,练兵报国。如今身在囹圄,呕心沥血,忆录兵书。
常延龄喉结滚动了两下,恨恨地骂:“腐儒误国!”
“天佑大明……”梅春喃喃道,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声音竟也有些发涩,他抱拳,朝着中城方向,郑重地一揖到底。
常延龄沉默着,目光投向远处高耸的宫墙方向,眼中锐利的光芒被一种复杂深沉的情绪覆盖。他缓缓抬起手,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转身,也对着中城方向,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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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拾珠巷在薄薄的雾气中苏醒。昨夜的肃杀与血腥仿佛被晨露洗去,只留下青石板路面上湿漉漉的水汽。恒源当厚重的门板依旧紧闭,死气沉沉。
巷子口,摇摇晃晃地走来两个人影。一个高瘦些,穿着半旧的蓝布衫,敞着怀,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汗褂,另一个矮壮些,套着件油腻的短褐,两人都满面通红,眼神迷离,步履踉跄,浑身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酒气,两人互相搀扶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俚曲步履踉跄,分明是两个宿酒未醒的醉汉。
高瘦的汉子脚下拌蒜,整个人几乎都挂在矮壮汉子身上。矮壮汉子脸上挂着憨傻的笑容,脚步也是虚浮。突然,高瘦汉子猛地推开同伴,踉跄着扑向恒源当斜对面那堵斑驳的院墙,正是昨夜陆青被偷袭的位置。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青砖墙上,深深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夸张的“呃……呃……”声,做出一副要呕吐的架势。高瘦汉子则顺势靠在旁边的墙上,仰着头,眯着眼,仿佛在享受清晨微凉的空气,实则锐利的目光如同梳子般扫过整条巷子,尤其是恒源当紧闭的门板和那废弃院子的门口。
“呕……”高瘦汉子干呕了几声,似乎没吐出什么实质的东西。他喘着粗气,头垂得更低,几乎贴到了墙根。就在低头瞬间,他那双原本迷离的眼睛骤然一凝!
墙根下方,靠近地面的一块青砖缝隙里,渗着几缕极其不易察觉的暗褐色污迹,像是什么液体干涸后的残留。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就在这块污迹上方约莫半尺高的墙砖上,有一道非常新鲜的、寸许长的划痕!那划痕边缘锐利,深入砖体,绝非寻常磕碰所能造成,更像是……利器刮擦留下的!
高瘦汉子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装作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更用力地往下滑,鼻子几乎凑到了那污迹和划痕处。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清晨水汽和泥土味掩盖的铁锈腥气,隐隐钻入他的鼻腔!
血腥味!
他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醉酒的痛苦表情,手指却在墙根下的浮土和昨夜陈守财仓促扫上去的灰土混合物中,无意识地拨弄着。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中带软、沾满泥土的异物。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借着身体的掩护,迅速瞥了一眼。
那是一块被踩踏得不成形状、沾满湿泥和暗褐色污渍的梅花糕!糕体原本雪白的糯米粉已经变成灰黑,点缀其上的红色果脯也污秽不堪,最刺目的是,糕体边缘和污渍中,似乎还粘着几根极其微小的、被泥土染色的绒毛——那分明是昨日陆青身上那件靛蓝布衫的料子!
高瘦汉子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赵黑子和陆青,果然出事了!”
他稍稍运气,哇的一口,在墙角吐出了一滩污秽的呕吐物。借着再次呕吐的姿势,极其隐蔽地将那块沾血的梅花糕塞进了自己油腻的袖袋深处。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醉酒的茫然和难受,眼神却飞快地扫向靠在墙边的矮壮同伴。
矮壮汉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同伴瞬间的僵硬和那不同寻常的低头时间。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矮壮汉子迷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怒。
高瘦汉子踉跄着走回矮壮汉子身边,重新“挂”在他身上,声音含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急促:“走!”他的手,在同伴的后腰上,用力地、快速地捏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信号!
矮壮汉子立刻会意,他用力架起同伴,脚步看似虚浮踉跄,实则速度极快地转身,就要往巷口退去。
就在两人刚刚挪动脚步的刹那——
“咔哒……吱呀呀……”
恒源当厚重的门板,从里面被一块块卸了下来!陈守财那张苍白憔悴、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脸,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他显然一夜未眠,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疲惫,如同惊弓之鸟。他先是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巷子,目光掠过那两个互相搀扶、摇摇晃晃走向巷口的“醉汉”背影时,明显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但是当他看到墙角的地上一滩呕吐污渍后,又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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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边缘,蒋愣子像截被伐倒的木头桩子,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土地上,浑身沾满了黄泥和汗渍。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刚才他作为朴刀手侧翼突进时冲得太猛,被三杆长枪“刺中”,朱红的印记在胸膛和小腹洇开大片,宣告了他的“阵亡”。此刻他瞪着湛蓝的天空,烈日刺得他眯起了眼,可那眼神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沮丧,只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回味,仿佛还在咀嚼那最后搏杀时血脉偾张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