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密旨?”
熊廷弼眼中倏地亮起一抹光,方才刑场带来的沉肃感淡去几分。
如今辽东初定,正是需朝廷定调的关键时候,陛下的旨意,不仅是对他功绩的评判,更关乎辽东后续的部署。
他抬手拍了拍周文焕的肩,说道:
“走,去经略府!”
两人並肩往平金城內走。
原来的赫图阿拉皇宫,如今已换了天地。
宫门前的女真图腾被尽数凿去,换上了大明的“经略辽东”旌旗。
原本汗宫大衙门內的萨满神位,早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案上摆放的皇命旗牌与辽东舆图。
地面上残留的血渍被仔细擦洗过,却仍能看出淡淡的印记,提醒著这里曾是建奴的权力中心。
熊廷弼刚踏入大衙门,便见一名宦官正站在殿中,手里捧著一个明黄锦盒。
那是装密旨的匣子。
他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当即跪伏而下,腰背挺得笔直,声音恭敬:
“臣熊廷弼,恭迎陛下圣諭!”
內侍上前一步,將锦盒递到他手中,尖细的声音带著程式化的庄重:
“陛下有旨,著熊廷弼亲启,其余人等退下。”
周文焕等人应声退出殿外,殿內只剩熊廷弼一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密旨。
明黄的綾绸上,是朱由校亲笔所书的字跡。
密旨的开篇,字字皆是对他的肯定:
“卿督师辽东,亲率大军破平金,擒皇太极,灭偽金,解辽东数十年之困,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看到此处,熊廷弼紧绷的肩头微微鬆弛,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来了。
这份认可,比任何赏赐都让他安心。
紧接著,旨意又言:
“卿所奏偽金降卒分阶处置、百姓安辑之策,深合朕意,准行。
尔等封赏,已在议中,赏赐不日將送往辽东,以赏赐全军。”
熊廷弼微微頷首,陛下不仅准了他的治理方案,还及时颁下赏赐,既是对他的嘉奖,也是给辽东將士的定心丸。
可当目光落到密旨后半段,熊廷弼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旨意写道:
“辽东既定,客军可暂回蓟镇休整。
兵部侍郎张鹤鸣往宣府安抚边军,月余未竟,宣府边军颇有躁动,擬调辽东客军往宣府压阵,卿需妥善安排撤军事宜,勿扰辽东新定之局。”
更往后的內容,熊廷弼越看,心中越沉重。
“九边诸镇,近来多有不稳,卿需儘早釐清辽东诸事,整飭军备,若他处有乱,朕或需卿领兵戡乱。”
熊廷弼將密旨缓缓捲起,眉头微皱。
辽东虽平,九边的隱患却已浮出水面。
至於原因,主要还是朝廷整顿蓟镇与辽东时,为肃清军中贪腐、剪除建奴內应,杀了不少人。
蓟镇的总兵官、辽东的旧將,还有勾结建奴的晋商党羽,前前后后不下千人。
这些动静,早传到了宣府、大同、延绥等边镇,那些镇中不乾净的將领、官员,怎能不恐慌?
他们怕自己步了蓟镇、辽东的后尘,怕朝廷的刀落在自己头上,故而张鹤鸣在宣府才会处处受阻,边军才会躁动。
“看来,辽东的事,不能拖了。”
熊廷弼低声自语。
如今科尔沁部虽已归附,察哈尔部的残部仍在游离,若不儘快布局草原,稳固辽东侧翼,一旦他被调往他处戡乱,辽东恐生变数。
如此。
便又是数日时间过去了。
自接了皇帝密旨,熊廷弼便將草原事务提上了日程。
“明公,这是斥候刚传回的草原消息。”
临时经略府中。
刘兴祚將草原情报递给熊廷弼,同时说道:
“科尔沁部的顺礼王已派使者来,说愿按之前约定,供出三千骑为大明驱驰。
炒內喀尔喀五部近来顺服,不敢有动作。
察哈尔那边,粆图台吉和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又为了牧场起了爭执,双方已在西拉木伦河对岸列阵。”
熊廷弼抬手示意他坐下,將舆图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沉稳:
“陛下命你专司草原事务,便是看重你熟悉蒙古诸部的习性。
如今辽东初定,草原若乱,辽东侧翼便难安稳。
可草原若太稳,各部抱团,日后反倒成了隱患。
咱们要做的,便是让草原乱而不溃』,既不让任何一部独大,也不让他们联合起来对抗大明。”
刘兴祚眼中闪过一丝瞭然,他本就是辽东旧人,又曾在蒙古部落中周旋过,深知各部间的恩怨纠葛:
“明公的意思,是扶弱抑强,分而治之』?”
“正是。”
熊廷弼指尖点在“科尔沁”的位置。
“科尔沁部与大明最近,顺礼王布和又是个趋利避害的性子,咱们得先把他绑紧。
你可从辽东文官中挑十个通晓蒙古语、熟悉律法的,以大明安抚使』的名义派驻科尔沁各旗,名义上是帮他们整理户籍、制定互市规矩,实则是盯著他们的动向。
至於那三千骑兵,不能让他们单独成队,要打散编入明军斥候营,让他们跟著咱们的人巡边。
一来用他们熟悉地形,二来也能慢慢同化,让他们认大明的军规,而非只认科尔沁的台吉。”
说到炒內喀尔喀五部,熊廷弼眼神闪烁,语气多了几分锐利:
“內喀尔喀五部素来首鼠两端,既和建奴有旧怨,又不愿完全依附大明。
拉拢的话,便许他们在开原增设互市点,允许他们用皮毛换大明的盐铁。
但若他们敢不服我大明,便断了他们的互市资格。
另外,你可暗中联络五部中的札鲁特旗,他们与炒旗素有矛盾,咱们给他们些粮食援助,让他们去牵制炒,咱们坐收渔利。”
至於对付察哈尔部,现成的便有一个机会。
“粆图台吉有勇无谋,却占著察哈尔的旧地。
额哲是林丹汗的儿子,有正统之名,却兵力薄弱。
咱们给粆图台吉支持,让他去打额哲。
转头再让科尔沁部派使者给额哲带话,说科尔沁愿帮他恢復祖业』。
两边都吊著,让他们打得两败俱伤。
等哪一方快撑不住了,再稍微偏帮一把,总之不能让任何一方贏太快。”
刘兴祚听得连连点头,又补充道:
“若是他们察觉大明在挑拨,不肯再打怎么办?”
“那就让蒙古人自己打自己。”
熊廷弼从案上拿起一份皇商名册。
“陛下已准我调十家皇商入草原,让他们带著布匹、茶叶、铁器去交易。
对弱的部落,就赊帐给他们,约定秋收后用牛羊偿还,利息定得高些。
对强的部落,就压低他们皮毛的收购价,再抬高盐铁的售价,让他们赚不到钱。
等他们依赖上大明的商品,咱们再时不时断供几日。
到时候,不用咱们挑唆,他们为了抢物资,自己就会打起来。”
刘兴祚越想,眼睛越亮。
“明公这步棋,是要把漠南草原的力气,一点点耗干啊!”
刘兴祚猛地抬头,语气里满是惊嘆。
他之前只以为是“扶弱抑强”的权宜之计。
此刻才明白,科尔沁派官是为了插足部务、徵调骑兵为大明所用,內喀尔喀“拉拢打压”是为了防止其抱团,察哈尔扶粆图台吉、通额哲是为了让残部內斗,而皇商的赊帐放贷、贱买贵卖,更是从根上断草原的生计。
不是要立刻征服,而是要通过长期的削弱、分化、经济控制,让草原再也没能力与大明抗衡。
等到时机成熟,便是同化奴役,永绝辽东北面的隱患。
熊廷弼笑而不语,说道:“草原上的事情,本经略就交给你了。”
刘兴祚当即点头,说道:“草原局势,末將一定把控好!”
后面熊廷弼又与刘兴祚聊了很久,之后其才告辞离去。
待刘兴祚离去,熊廷弼让人將孙承宗请进来。
孙承宗是今日方才到的。
至於他到的原因,熊廷弼也猜到了。
这是要权力交接。
毕竟,他在辽东的威望太高了。
功高有可能震主。
即便是陛下信任,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与其到时候被弹劾而走,不如自己走。
就在熊廷弼沉思的时候。
孙承宗身著緋色官袍走进来,见案上堆著厚厚的文书,便知是交接之事,脸上露出瞭然的笑意。
“经略公,多日不见了。”
熊廷弼收回思绪,將文书一一推到孙承宗面前。
最上面是流民安置名册,上面用墨笔標註著每户流民的原籍、人口、分配的土地位置。
中间是土地清丈图纸,用不同顏色的墨线画著平金城周边的田埂、沟渠,连新挖的水井位置都標得清清楚楚。
最下面是军备整顿清单,记录著辽东明军的甲冑、火銃、粮草数量,甚至连每个卫所的士兵籍贯都有明细。
“抚台。”
熊廷弼的声音带著几分舒缓,少了往日的凛冽,多了几分郑重。
“辽东的根基已稳,流民有了地,百姓能种粮,明军的军备也整飭好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你了。”
孙承宗点了点头。
他与皇帝早有密信往来,知道陛下有意调熊廷弼去平定九边之乱,也清楚熊廷弼此刻的心思。
他抬眼看向熊廷弼,语气带著几分谦虚。
“经略公放心,如今辽东有辽军三万余,民心归附,又有你定下的章程在前,我孙承宗做个守成之人,守住这份局面,不让辽东再生波澜,还是能做到的。”
“抚台过谦了。”
熊廷弼笑了笑,眼底满是信任。
“你在辽东虽然不久,但深知此地的民情、军情,比我更懂如何守好这片土地。
如今有你在,辽东便是铁打的营盘。”
吩咐完这些事之后,熊廷弼心中放鬆了不少。
建奴已灭,辽东已平。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遥想两年前,陛下登基未久。
那时他任辽东经略,朝堂上弹劾的奏疏一封接一封,说他“刚愎自用”“糜费军餉”,连辽东经略的位置都岌岌可危,甚至有御史奏请將他下狱问罪。
若不是陛下力排眾议,亲笔写下“熊廷弼可堪大用,勿听谗言”的硃批。
若不是陛下给了他抄没晋商的財权、放手整顿辽东的兵权。
哪里有今日平定偽金、生擒皇太极的功业?
如今辽东虽然事了,但天下却並不安定。
陛下给了他扬名立万、留名青史的机会,这份皇恩,他不能不报。
九边的乱局已现,宣府的边军还在躁动。
接下来,便是他奔赴新战场的时候了。
ps:
7200字大章。
有点累说实话,明天还要上班.
但还是加一更吧。
不过会很晚,明天起来再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