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早春的寒意尚未褪去,汉王府内火盆烧得正旺。
此时的江瀚,正埋头于一堆公文当中,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治理一方所耗费的心神,几乎和当年流动作战不相上下。
就在他揉着额角,准备休息片刻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报——!”
“大王,贵州捷报!”
亲卫的声音在大门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邵总兵已于日前平定贵州全境,各路土司皆已臣服!”
江瀚闻言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他从亲卫手中接过战报,诧异道:
“哦?这么快?”
“比我预想的时间,倒是提前了不少。”
按照江瀚最初的预估,贵州地形复杂,土司林立,邵勇他们能在一年内初步平定主要地区,就算得上是进展神速了。
这才过去了多久?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个月的时间。
然而,当他仔细读过战报后,却有些哭笑不得。
“好家伙……马科这厮,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倒是够狠。”
战报中详细记录了前线部队如何利用土司矛盾,设下龙场驿宴会,将水西、古蔺两地的头人一网打尽,并同时直捣黄龙,犁庭扫穴的经过。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盘踞百年的两大土司势力,基本被连根拔起。
先以假意受降,随后以利诱之,进而一举将其彻底剿灭,思路十分清晰。
“到底是跟着洪承畴混过的,把他那套‘以剿代抚、除恶务尽’的手段,学了个七八成。”
江瀚左手轻叩桌面,心中暗自思忖,
“洪剃头的法子还是好用,经过如此彻底的武力清洗,估计短时间内,贵州境内也生不出什么乱子了。”
“只要再配上移民实边的政策,想必像奢安之乱这样的祸事,也不会再轻易上演了。”
先以武力扫清障碍,再迁移汉民填充人口,逐渐同化夷民,巩固统治……
这个路子,虽然不能用在汉地,但对付西南这些羁縻之地,应该是行之有效的。
云贵一体,日后经略云南,也可以借鉴贵州的成功经验。
可这想法虽好,但眼前却有一个更为现实和棘手的问题,江瀚手上没人。
四川经过他两年多的经营,安置流民、恢复生产,人力倒是不那么紧缺了。
但读书人,尤其是能够胜任地方管理的官吏,缺口却越来越大。
贵州的情况比四川更复杂,原先大部分地区都是土司自治,如今要派遣流官建立郡县体系,每一个州县都需要能独当一面的官员。
这让他本就紧张的人才储备,更是雪上加霜。
由于江瀚的科举改革,这次秋闱,有不少四川的学子都落榜了。
虽然提供了参考书目,但其中一部分人都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秀才,光靠死记硬背是考过不乡试的。
经过统计,四千应试学子中,只有三百二十四人通过了乡试,录取率低至百分之八。
这还是江瀚特意下令,取消了人数限制的结果。
而乡试过后,还有今年三月份即将举行的会试,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落榜。
按理说,这批新科进士,应该能缓解一部分压力。
但江瀚对于这些人的去处,早就有了初步规划,他打算将都察院的架子先搭建起来。
算起来,他入主四川已经接近两年了,但却一次内部审查、巡视都没发起过。
如今地盘更是扩充到了两省,疆域大了,政务更繁琐了,需要的官吏自然也越来越多。
如果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监察体系,时间一长,难免吏治腐败,政令不通。
与其相信官员们的个人品德,倒不如提前建立预警机制,防微杜渐。
其实,大明本身的监察体系就已经很完备了,堪称是最复杂、最严密的一套制度。
它由多个机构组成,相互监督、相互制衡,共同构成了皇帝监视官僚系统的“耳目”。
大明核心的监察部门可以分为三大系统: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以及厂卫系统。
但江瀚不打算全盘照搬,他计划只保留都察院,并将其职能一分为三。
保留“巡按御史”这一传统的巡视职位,但将其常态化、规模化,作为朝廷派驻地方的耳目,负责记录官员政绩、考察民情风俗,并将信息直接上报。
新设“稽勋清吏司”,负责勘验、核实各地御史报上来的消息,尤其是对官员的考核与问责初步筛查,若发现贪腐等严重问题,则移交审刑院。
审刑院,原本是宋代设立的监察机构,其职能大多为复查大理寺所断案件。
但江瀚旧瓶装新酒,把审刑院改成了类似后世的检察院的机构,并将其纳入都察院体系。
审刑院主要负责对稽勋清吏司移交的案件,进行证据整理、补充调查,然后向大理寺提起“公诉”。
之所以要如此煞费苦心的设计新的监察制度,核心目的就是为了分权。
在大明,巡按御史虽然品级不大,但职权极重,号称代天子巡守四方。
如果这巡按御史是个草包,或者是个贪腐之徒,那所谓的巡守四方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但如果巡按御史发现了问题,同时也会面临不小的困难。
他不仅要走访民情,又要核实证据,还要准备弹劾奏章,最后还可能参与审判。
一身多职,容易疲于奔命,也容易出现疏漏。
而且巡按御史权力过大,集调查、弹劾、审判权于一身,容易滋生腐败,甚至成为党争的工具。
考虑到这些,江瀚才将其一分为三,调查权归属巡按御史、审核权归属稽勋司、公诉权归于审刑院。
这三个机构同属都察院,但又相互独立,它们的报告和结论可以互相印证,也可以互相质疑。
这样便能在监察系统内部,形成有效的制约,防止有人一手遮天。
而对于都察院长官的人选,江瀚也早已经定下了,只是还没正式任命。
他打算让去年保宁府科举的案首吴熙、以及榜眼陈安这两位年轻才俊,分别担任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
主要负责牵头、搭建稽勋清吏司和审刑院的人员班子。
而大量扩招的巡按御史,江瀚则打算从今年的新科进士们中提拔。
让他们从基层监察官做起,也能锻炼锻炼自身能力。
可现在,贵州前线传来的消息,却打乱了江瀚的计划。
大量的州府县令职位空缺,等着人去上任治理。
监察体系固然重要,但若地方无人管理,立刻就会生乱,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没办法,现在只能把原本用于监察体系的储备人才,先挪到地方治理上。
而且,贵州这地方自古就是蛮荒之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放弃上任。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江瀚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召来了学部主事王承弼。
对于即将到来的春闱会试,他做出了新的指示,要求学部将审题尺度可以适当放宽一些。
如今贵州新定,急需官吏,最重要的是选拔出一批能立即上任、处理实务的人才。
此外,他还让王承弼提前放出风声,并将策问题目向贵州治理、土司改流、边疆开发等方面靠拢。
以此来引导应试学子,思考如何治理新辟之地、安抚夷汉百姓、推广农耕教化等实务。
王承弼心领神会,当即点头应下:
“明白,臣这就去调整考纲和评议标准。”
安排完这一桩紧急事务后,江瀚靠在椅背上长舒了口气。
每日批阅大量奏章,处理军政要务,让他倍感疲倦。
江瀚不禁琢磨着,是不是该把内阁这类辅政制度,早点提上日程。
找几个能力出众、忠心可靠的大臣帮着处理日常政务,自己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即可。
否则长此以往,身体恐怕真吃不消。
但问题是,政权草创,人才匮乏,他只能事必躬亲,生怕出了差错。
想到这,江瀚不禁有些佩服老朱。
废除丞相后,老朱竟然能十几年如一日的亲自处理海量奏章,简直跟铁打的一样。
前些日子,郑芝凤一行人从贵州前线返回了成都,还特地跑来向江瀚辞行,准备返回福建。
也不知道郑芝凤这一趟经历了什么,反正回来后,他的态度明显更亲切、更熟络了。
临行前,郑芝凤还拉着江瀚长谈了几天,又敲定了几项新的合作。
除了之前谈好的蜀锦、生丝、珍贵药材等,他竟然还提出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军械订单。
这倒是让江瀚有些纳闷了,广东佛山、澳门濠镜,有的是匠人和冶铁司。
郑家海上贸易网络发达,为何非要舍近求远,从地处内陆的四川采购军械?
不过,郑芝凤随口的一个提议,却让江瀚心中一动。
他隐约提及,要是江瀚日后能拿下广西,打进钦州,获得出海口,双方便可通过海运直接联系。
其效率,远比依靠长江水道、逆流而上要便捷得多。
不仅能降低运输成本,同时也能避开沿途的官军或者流寇干扰。
江瀚倒是没拒绝,只是说等平定西南之后再做打算。
他琢磨着,海运便利,郑家海上势力庞大,或许可以将粮食从海外运来。
郑芝凤走后不久,高迎祥也前来告辞了。
闯军在四川休整了一两个月,基本已经恢复了元气,如今即将开春,正是出去打拼的好时机。
高迎祥不愿久居人下,所以打算重返中原,继续他的造反大业。
而对于江瀚主动提出的资助兵甲粮草,高迎祥则表现得十分谨慎,只象征性地接受了一小部分。
其余的,他则坚持按市价购买,账目清晰,丝毫不逾矩。
初入四川时,高迎祥还只是惊叹于江瀚治理一方的能力。
短短两年时间,不仅攻下了四川全境,而且还将其治理得井井有条。
在高迎祥这帮常年流窜的起义军首领看来,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大家都是造反出身的,你江瀚打仗厉害可以理解,毕竟是老前辈了。
但这治理地方的能力,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在四川待得越久,高迎祥心中就越是惊惧。
江瀚治下政令通畅,深得民心,兵精粮足,俨然成了一个稳固的大后方。
要是再让其经营几年,不知道又能拉出多少可战之兵。
高迎祥生怕自己麾下的兵将在四川惹是生非,从被江瀚找到借口火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