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陡然转冷:“这金陵城内——朱门连着朱门,高墙挨着高墙。
金陵十二家门阀中人,何曾讲过是非对错?
门阀以姻亲故旧为纽带,视朝堂为私产。
结党营私时如饿虎扑食,国难当头却作壁上观。
金陵王谢,将江南道的举人解元,乃至朝廷三省六部的郎官,视为自己囊中之物。
谁敢阻其仕途,断其利禄,必是不死不休!”
江行舟朝江南贡院外望去,秦淮河对岸的乌衣巷在暮色中愈发阴森,飞檐斗拱如獠牙交错,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可无奈的是”
杜景琛沉声道,“大周圣朝十道,三百六十府一千五百县,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哪一处不是门阀世家的天下?
朝中五成官员,俱是大小门阀子弟;另三成虽非嫡系,却与各家联姻结盟,盘根错节。
算下来,门阀独占七成之重。”
杜景琛冷笑,“剩余两成.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勋贵集团。真正寒门出身的不足十一!
陛下虽然不喜门阀,朝廷却也无人可用,不得不用门阀世家子弟!.甚至被迫用勋贵、外戚,去打压门阀!”
杜景琛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远处渐渐隐没的夕阳。
他想到什么,忽然展颜一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深意:“那你可知老夫,为何不惜得罪金陵门阀,也要将你留在贡院?
以你寒门出身,家世清白,与世家毫无勾连.若你能摘得江南道解元,金銮殿上,金銮殿上面圣时——”他突然压低声音,字字如钉,“必得圣上荣眷!”
暮色中的贡院忽然变得格外寂静,连风声都凝滞了。
江行舟看见学台大人眼中跳动的光芒,像是烛火映在剑刃上的冷光。
“陛下需要一把寒门淬炼的利刃,来劈开这盘根错节的门阀世家,压制他们的气焰!
你以寒门士子之身,步入朝廷,进入陛下视野!
你越是得罪门阀,圣眷就越重!.你若在门阀面前畏惧退避,那便注定,不得陛下重用。”
杜景琛转身时,官靴碾碎了一片枯叶,笑了笑,“所以,你根本无需在意江南道的金陵十二家!
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想要什么文章,只管写便是了!
得罪,便得罪了!
不只是陛下,老夫这等这些京派流官,也是深受本地门阀掣肘。
你在这江南道,纵然惹下天大祸事,本学台亦会为你撑腰!
刺史大人也会默默的支持你。
他在江南道受这些门阀的气,可也是不小。把金陵门阀压下去,他这刺史才能政令通畅。
你的诗词文章,若是扫了金陵门阀子弟的颜面,他只会高兴,不会责备。”
江行舟忽然发现,学台大人含笑的眸子里,竟映着跳动光芒。
似乎,
在暗示什么?
“既是如此,那学生明白!”
江行舟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如寒潭映月,清冷中透着锋芒。
此刻,
他想起周敦颐老大人的一句话——江南道十分权势,三分在金陵门阀,三分在刺史韦观澜,三分在学政杜景琛。
刺史韦观澜和学政杜景琛,皆与金陵十二门阀不睦。
这两位大人想要政绩,要治理江南道,偏偏金陵门阀并不配合,反而诸多掣肘。
刺史和学台大人只要意见一致,便是六分权势,足以压制金陵门阀。
既然如此,他就不用太多顾忌了。
他并不介意,自己成为刀——有用的才是刀,没用那是废铁。
进士也好,翰林学士也罢,在一府一城或为棋手,在大周圣朝则依然是棋子。
唯有成为殿阁大学士、大儒、圣人,才有资格逐步晋升整个大周圣朝棋局的棋手,成为天下执棋之人。
江行舟抬眸望向远处乌衣巷的灯火,从今日起,在这金陵城的棋局,该换个下法了。
金陵十二家若是不死心,别怪他不客气了!
江行舟向学台大人告辞,回到江南贡院的宿舍时,暮色已深。
单间虽简陋,却胜在清净。
木床、书案、一盏油灯,四壁萧然,唯有窗棂外一株老梅探进枝桠,在月光下投下疏影。
比起金陵城那些雕梁画栋的客栈,这里反倒更合他心意——赴金陵赶考,寒窗苦读,本就不该贪图安逸。
“江贤弟,若有事,唤我赵峦便是!”
隔壁宿舍传来爽朗招呼,江行舟微笑应下。
这些举子待他热络,并非虚情——再过两月秋闱,以他江州府案首的才名,最差也是个举人功名。
而若发挥如常解元之位,定然是要争的。
考中之后,他们便是江南贡院的同窗!
江行舟指尖轻抚手中一摞泛黄的《阴符经,嘴角微扬。
油灯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长忽短。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江行舟研开新墨,笔锋在砚台边轻轻一刮——
“沙”
细微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将文虫蜉蝣放在案几处。
他铺开宣纸,每日惯例抄录一个时辰的文章。忽然想起白日杜学台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
“寒门之刃!?”
江行舟轻笑。
说实话,他不敢在秦淮诗会上写嘲讽诗,也确实是怕将金陵十二家骂的太惨,气急败坏之下,群起而攻之。
他双拳难敌四手,还真是惹不起这群江南道的顶级门阀。
但如果学台大人和刺史大人都不介意,甚至乐见其成,那他便无需在乎门阀了。
“《阴符经——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他笔走龙蛇间,墨溅在纸上,晕开如黑夜般深邃。
这《阴符经乃道家圣典,并非大周科举典籍,通常只有进士、翰林学士会去研究领悟,是翰林院学士必修的文术。
江行舟读书不挑,手头有什么书便读什么书。
学台大人每月仅开三五堂经义课,每每引得满堂举子屏息。江行舟垂手侍立在侧,时而添茶研墨,助其讲学。
他除了跟随学台打杂之外,
余下的辰光,他便蛰伏在这方寸斗室内读书,抄撰各色典籍文章。
所学驳杂,什么《春秋微言大义、《公羊传大一统、《周礼六官之职,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如蛛网覆茧。
当最后一缕夕照褪去藏书阁的窗棂,江行舟指间的狼毫仍在暗处游走。
案头堆积的不仅是《周礼六官图谱,更有从江南贡院图书馆内借来的兵家秘卷、医家秘要。
若是其他举人看到,必会震惊失色——纵然是进士,恐怕也未必会读如此多博杂的典籍。
那些交织的朱墨批注,宛如一张蛛网,而蛰伏其中的是终将破茧的刀光。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