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经过时,突然伸手去摸灯盏上镶嵌的绿松石。
“这要是抠下来……”他声音不大不小:“够在咸阳买十亩地吧?”
一直告诫自己不生气的老管家又生气了。
听涛轩内,三十张黑漆案几摆成“品”字形。
渭南君高坐主位,雪白须发梳得一丝不苟。
当刘邦故意最后一个入场时,老人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
他是说过楚人是蛮子这种话,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楚人学子是蛮子。
自从确定要将国子监学子挖过来为己所用,老秦贵族上下一心,几乎不会有人说出鄙夷国子监的言语。
“刘学子请就座。”渭南君探手指着右手下位,一脸和蔼地请刘邦入座。
主人右下首席,乃是客人最尊贵的席位。
刘邦也不客气,笑着拱拱手:
“多谢渭南君。”
三步并作两步快走,大马金刀得就坐下了。
在场之人不管是国子监学子还是老秦贵族青年才俊,皆多有异色,不知刘邦为甚能坐这个位子。
但既是主人渭南君亲自相邀,便无人说什么。
“诸君都是我国未来栋梁。”渭南君举爵,袖口露出的玉韘泛着温润的光,“今日不论出身,只论才学!饮胜!”
“饮胜!”众人共举爵。
刘邦也举爵,只是未言语,而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虽为众人应声所淹,但那副神情有心人皆看在了眼中。
刘邦邻座是太史令的侄子,用看蝼蚁的眼神瞥他,心中冷笑连连。
不知礼的楚蛮!
酒宴正式开启,侍者开始上菜。
第一道菜,是一个雕成凰鸟形状的蜜渍熊掌。
刘邦直接用手抓起,啃得满嘴甜浆:
“甜得发腻,不如沛县狗肉。”
这次众人没有齐言,刘邦的话语听到的人可不少。
渭南君微微皱眉。
他对刘邦高礼遇,是想行千金买马骨一事。老秦贵族对待不开化的楚蛮刘邦都能高礼待,更遑论其他国子监学子呢?
他原本只以为刘邦是不知礼,可眼下看,好像是有敌意啊……老人不动声色,当做没听到。
既然宴会已经召开,今日不好对这个楚蛮不悦。
千金买马骨,千金买马骨。
宴至中巡,乐师开始演奏《鹿鸣。
渭南君长孙起身行酒,特意先来给刘邦敬酒。
刚刚斟满,刘邦突然把酒爵倒扣在案几上。
渭南君长孙色变,眉目凌厉。
若非大父有叮嘱,他现在就抓着这楚蛮的头,让这楚蛮把酒舔干净!
“刘学子。”渭南君长孙压着火,在国子监学子和老秦贵族青年一代的关注目光下问道:“这是何意啊?”
“这酒器太小。”刘邦抹了把嘴:“我在市井喝酒都用大碗!”
席间霎时寂静。
将贵族宴饮和市井相提并论?在老秦贵族眼中这是极大的羞辱!
渭南君第三个孙子欲抓剑起身劈之,被父亲一个眼神制止。
主位上的渭南君拍拍手:
“刘学子果然豪爽!取大碗来!”
足有近一刻。
当好容易自府邸外的百姓家中搜刮来的大碗呈上时,刘邦用筷子敲击大碗沿:
“听说君侯府上有独酿葡萄酒?这浊酒实在难以下咽。”
非蹇家人,受邀请而来的太史令侄子忍不住冷笑,讥讽道:
“楚地蛮夷,也懂品酒?”
“我不懂酒。”刘邦突然站起,大碗在他手里晃出危险的弧度:“但这酒喝着不如马尿!这是瞧不起我国子监学子吗?”
说完,将整杯酒泼向描金屏风。
猩红的酒液顺着彩凤羽毛滴下来,像一道血痕。
渭南君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老人使了个眼色,十二名着轻纱的舞姬鱼贯而入。
乐声转为靡靡之音,冲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刘学子。”渭南君亲自执壶:“城南有座三进宅院,明日就过户到君的名下,如何?”
刘邦歪在凭几上,任由酒水打湿前襟:
“我要城东那座带水榭的。”
他早就打听过,那是渭南君最宠爱的侍妾别院。
老贵族的山羊须微微颤抖,却还是点头:
“可。”
月上中天时,宴会已至高潮。
贵族们开始公然许诺官职,画饼,几个国子监学子眼睛发亮。
刘邦摇摇晃晃起身,突然拽住路过一女的手腕:
“小女郎手这么凉,我帮你暖暖?”
这女郎正是渭南君侍妾,方才被刘邦讨要走的别院正是她日常所居,本就心下戚戚她奋力挣扎,望着渭南君大声哭喊:
“君侯救我!”
“刘邦!”渭南君拍案而起:“尔欺人太甚!本君好心请你宴请!你竟一再欺我辱我蹇氏!”
“乃公怎么了?“刘邦一脚踢翻案几,杯盘狼藉中,他冷笑着指着那没吃干净,雕刻成凰鸟的熊掌:“乃公是楚人!尔等不知凰鸟乃我楚人神鸟乎?乃公是章台学宫国子监学子,天子门生。如此对待乃公,到底是谁欺人辱人!”
满座哗然。
太史令侄子猛地抽出佩剑,怒语脱口而出:
“贱民也配入章台?”
太史令侄子不称蛮夷称贱民,打击面从刘邦而至整个国子监,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国子监学子们多能听出这是太史令侄子潜意识言语,纷纷变色,几个性情刚烈的立刻起身告辞。
“滚!”渭南君暴怒地摔碎玉爵,指着刘邦怒吼:“来人!来人!把这个竖子给本君丢出去!丢出去!”
夜风吹散酒气。
被赶出来的刘邦慢悠悠系好衣带,摸出袖中藏着的银制酒勺。
这是他从宴会上顺走的三件器物之一,卖掉能吃十四五顿狗肉。
月光下,勺柄上“渭南君府”的铭文清晰可见。
字迹不消,不好脱手。
“千金买马骨?”刘邦把玩着酒勺,轻蔑一笑:“乃公让你们连马厩都赔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