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将军句扶职衔原比王平还要高上一阶。
然而王平街亭之战崭露头角后,便从裨将一跃成为讨寇将军。
讨寇将军尚能接受,但更让军中将校们艳羡的是,王平还被丞相辟为相府参军!
这便与魏延、吴懿、陈式、马岱等先帝宿将一个待遇了,成为丞相信重与重点培养的班子成员,教人如何不感到眼热?
其后自渭水狭道下陇山,急趋陈仓之围,虽无救驾之功实,却有昼夜兼程、戮力破贼之诚款,遂得天子亲召,面授机宜。
此番未能参与新丰决战,但天子将粮道与后路托付,便足以说明天子对其人亦有信重之念。
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百世不磨的长安克复之功,最终也被王平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揽下。
很难说是不是天子与赵老将军有意而为之。
种种机遇,身为荡寇将军的句扶说一点也不羡慕是假的。
不过两人皆出身巴西郡,句扶生于汉昌,王平长于宕渠,两汉之人皆有浓烈的乡里认同之情,也有浓烈的乡里集体意识。
所以就跟关羽能跟张辽、徐晃称兄道弟、共语生平一般,两人在军中也有类似的情谊。
而句扶平素也以忠勇宽厚著称军中,此次虽居王平之副,但取下长安之功也有他的一份。
刚刚发个牢骚,只不过是可惜叹恨自己不能亲眼见证、亲身跟随天子一并还于旧都罢了。
两人在帐中聊了片刻,军吏将饭食端了上来,句扶大马金刀坐在胡椅之上,就着碗中温开水嚼下一口粟米饼,边嚼边道:
“你我攻克长安虽足耀史册。
“但说实话,我宁可不要这个功劳,也想随陛下会猎新丰,看一眼陛下拥先帝纛与天子纛临阵讨逆,挥剑破贼的英姿。
“诶,你说,陛下是怎么…怎么突然性情大变的?
“这与过去几年军中传闻的陛下……完全不一样啊。”
言罢,句扶面露感慨之色。
他们这些外将,平日里几乎是见不到天子的。
唯有每年正月初一大朝会时,他们这些品阶不高的外将才有资格远远地在阶下望上一眼。
所以军中将校对天子的了解,基本来源于“道听途说”。
王平虽也感慨,却还是诚颜恳色对句扶道:
“孝兴慎言。
“依我观之,陛下非是你所猜度的性情大变,而是本性如此,固有高祖先帝之风。
“至于往年昔日军中传闻,也不过陛下与丞相蓄意而为之,为的就是迷惑天下之人。
“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又则《六韬·发启》云: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
“陛下蛰伏五载,正如鸷鸟敛翼,猛兽俯伏。
“一朝北伐,大驾亲征,便示天下以鹰击虎跃,雷轰电掣之象,连战连克,战无不克,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是也。”
句扶闻言至此,先是诧异于大字不识几个的王平,竟能将兵法与典故如数家珍一般道出。
再是被王平所说的天子蛰伏之语说得脑壳一阵发麻,生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继而心中不住激荡。
过去五年,军中常有人说,天子久处深宫,性格怯懦,对兵事一点兴趣也无,甚至敬而远之,不如先帝远矣,非是明主圣君。
甚至时不时还从成都传来一些关于这位天子的流言蜚语,说他耽于玩乐,耽于女色,大有亡国之君气象。
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这位天子北伐以来,非但智略频出,能带将士打胜仗,更与将士同甘共苦,根本半点女色不沾,甚至都传出了天子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这样的玩笑话,可谓大得将士之心。
至于新丰一役,天子亲擐甲胄、临阵督师之壮举,大振三军奋命效死之心,最终做成了先帝都未能做成的伟业,彰汉室重光之巨象。
据奔走将士所言,天子还于阵中一箭射毙伪魏二千石之将,斩将之武功加诸于身。
甚至镇北将军魏延都为之心折,连陷于重围有生死之忧的长子都弃之不顾,而是亲自跃马突阵,护天子周全于万军当中,如赵老将军当阳护主故事。
凡此种种,直教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抱憾于未能随天子剑锋所指陷阵破军之人,何止他句扶一个?
今日天子大驾还于长安,论功行赏,大飨三军将士之事,峣关前的几千将士也都晓得。
因为旨意早已下来,今夜此地也要烹羊宰牛,大飨将士,长安将士享用的饭食肉食,此地一样不少,只是不能饮酒而已。
就在此时,一名军吏走入帐来,对着二将行了一礼,道:
“王讨寇,句荡寇,大飨将士的饭食肉食已全部备好,还请二位将军主持分赐之。”
王平颔首起身。
句扶先将手中粟米饼囫囵咽下,又吞下几大口白开水,把缺了一角的大碗放下后才起身跟上。
军寨内。
篝火已经燃起。
负责攻拔峣关的军士们并没有全部聚在中军附近的校场空地上,而是各据营盘,以防乱了秩序。
王平、句扶二将军令下达,擂起聚将鼓,各校各营的司马、军侯、都伯们便来到中军,把伙夫们烹好的牛羊各自领走。
也不知是不是战事未息的缘故,总而言之,来中军领牛羊肉的校尉、司马、军侯,及他们带来的吏员、军士们,并未因分肉大飨之事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喜悦之色。
气氛竟然有些沉闷?
校尉马玉领吏员军士们取完肉,转身离去的时候,小声对着军吏嘟囔了两句什么。
句扶神色微凝,将其叫住:
“马伯球,你们若是觉得我分肉不均,处事不平,大可当面与我言说分辨,背后议论算什么?”
那唤作马玉的校尉停步扭身,神色一滞,片刻后正色出言:
“荡寇将军待人处事,向来公平厚道,岂会分而不均?
“纵使不均,我等又岂会因这点肉食而胡乱议论些什么?”
“那你们在议论些什么?”句扶面有责怪。
“我看你们似有不畅之色,既不是不满于我,难道是不满于陛下赐下的肉食不成?”
马玉当即一惊,辩道:
“荡寇将军这是什么话?
“只是…方才聚将鼓擂之时,我军中有将士胡言乱语,说这聚将鼓大约是陛下命人擂的,说陛下可能亲自来峣关劳军犒赏来。”
“好了。”句扶摆了摆手。
“陛下今日才入长安,既要祭天告祖,又要论功封赏,还要大飨参与新丰之战的将士。
“所谓日理万机,不过如此。
“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抽身移驾来我们这里?
“再说了,这里乃是前线战地,兵戈凶险。
“陛下真若前来,黑灯瞎火的,万一出了什么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马玉思索一二,随即用力点头:
“荡寇将军所言是极,我回去便跟将士们解释一番。”
句扶微微颔首:
“我们今夜大飨,峣关的魏寇说不准会认为我们已经懈怠,趁机出关夜袭也未可知。
“你回去之后莫要真的懈怠,小心提防魏寇夜袭。”
“明白!”马玉振声作答。
句扶摆手,示意其赶紧把陛下赐的肉食给将士们带回去。
马玉见状,指挥军吏与军卒抬着牛羊肉与装在陶瓮里的肉羹,朝自己军帐行去。
然而行不数步,却又听见句扶从后面把他叫住:“等等。”
马玉闻言投来询问的表情。
但见那位荡寇将军从案上捡起一碗白开水,大步上前朝他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