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巍所在的这间牢房算不得差,甚至比驿馆里一些单间都宽敞。
墙壁上沿有窗,白日里便足够明亮。
只是,阳光穿过那铁栅栏封着的窗户时,失去了暖意,只余下冰冷。
这份冰冷映亮了李巍的脸,满是纠结与犹豫。
他知道自己在动摇。
一面清楚绝不能被阿薇给牵着鼻子走,一面又无法全然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扔出脑海。
光是和自己较劲就够吃力了,以至于李巍根本没有把心思落到那句“我与他们家里有深仇大恨”上。
他真的顾不上。
也是到了这一刻,李巍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这对母女会“所向披靡”了。
她们的话语放大了矛盾,赤裸裸地把血淋淋的一面展现给你看,但首先是,那份矛盾的存在。
言语可以作剑,但若骨肉里没有黑透了的脓血,又怎么划得出臭气熏天的伤来?
这一刻,李巍在对峙的不是阿薇,也不是一旁的沈临毓,而是他自己。
这是一场属于他自己的拉锯。
一个声音告诉他,听信挑拨就输了;另一个声音则在怒吼,不亏欠!他也好、母妃也好,从来不亏欠荣王什么!
拉来扯去,李巍抬起手按在了额头上,挡住了他疲惫又挣扎的眼睛。
阿薇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因为,李巍亦是她的、他们金家的仇人!
这仇人有用,暂时还不能一刀扎进去赔命,但并不妨碍阿薇用言语把他刺得血肉模糊。
“荣王当年的确败了,败得很突然,但也是全身而退,并未折损什么。”
“成王败寇,该放手就放手了。可他不!”
“野心勃勃,行!那就自己去争,自己和他的弟弟去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却又藏起来了。”
“荣王藏得多干净啊!安国公一辈子瞪大着眼睛找政敌、排除异己,他被自己的忠心蒙蔽了心神,但凡荣王爷有一点可疑之处,都会成为安国公的靶子、和他的功业。”
“安国公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荣王,顺妃娘娘不主动说出来,圣上也没有怀疑过荣王!”
“就这么能藏的荣王爷,却把你推出去、让你顶在前头。”
“明知你母妃爱慕他,他还利用你,凭什么?就凭你母妃年轻时那不成熟的爱意吗?”
李巍挪开了手,重新看向阿薇,咬牙切齿道:“你说够了吗?
你要挑拨我和荣王,只管挑,你别拿我母妃说事!
你只见过我母妃一次,你知道她多少?你了解她什么?
你少在这儿编她的故事!”
“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却看明白了她的困境,”阿薇反问李巍道,“那你呢?殿下与她几十年母子情,你真的了解她、明白她,正视了她的苦痛吗?”
“你明知道她、以及整个何家都被荣王利用,就因为你也想争那把椅子,所以你选择和荣王联手。”
“你或许想着这一切都是虚与委蛇,你羽翼未满,从前有太子李嵘,现在还有比你年长、比你有人望的五皇子李崇,你还要对付想帮助废太子的王爷。”
“你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多到你要防备荣王爷,又无法全然与他割席!”
“你想隐忍,卧薪尝胆,等到成就大业的那一日,你的困境、你母妃的困境就都解开了。”
“可凭什么呢?”
“哪怕今时今日,荣王不满圣上,他也不想一味做个失败者,他兴巫蛊,他想把你扶上去,我都觉得可以理解他、理解你。”
“毕竟争天下、争皇位,没有谁能干干净净。”
“可到头来,你还是一枚棋子,连做摄政王手中的傀儡都不配的棋子,荣王的自私自利是拿你们母子去填命!”
“你落入困境,他不会救你,只会作壁上观;而你自己,不到脱身无望的这一步,也不曾与你母妃把话说透。”
“你还觉得值得吗?”
“你还觉得,你母妃值得吗?”
“荣王爷现在喊的是什么?是跟你的父皇说,亲兄弟为了个女人反目,滑天下之大稽!”
“你母妃泣血都要拉着一道上路、不许他再置身之外的人,你难道不愿意多踩他两脚?不为了你自己、你母妃,出一口气!”
“你想想你母妃,你替她甘心吗?”
“明明,你该了解她,明明,你才是更应该拉她一把的人!””
一字一句,如高墙倾覆。
不止墙下的人被砸得断骨断筋,连边上的人都被震起的灰尘糊住了眼睛鼻子嘴巴,混身难受得紧。
沈临毓便是那边上的人。
既然把“催促”李巍的活儿交给阿薇,沈临毓就只做个护卫了。
他陪着阿薇进来,而后一言不发地抵着墙站着,姿态看起来随意又懒散,实则并未放松过。
一旦李巍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他能立刻挡在阿薇前面,予以反制。
只是,连他一个“看热闹”的都被呛了一嗓子眼的灰,可想而知那个正中脑门的人会是如何的心境。
视线越过阿薇因激动而发颤的肩膀,沈临毓看到的李巍,几乎可以称之为发抖。
李巍整个人颓然往后仰下去。
坐在床板上的人,后脑勺挨到了墙,眼睛充血,他的声音也如砂石般粗糙。
“你别说了!”他重复了一遍,“你别说了……”
阿薇没有停下来,语气坚定。
“你母妃真的惨。”
“虽说官位大小、各司其职,守备衙门的四品官不算高位,总算有那么点用,但荣王当年想要夺权,他还有很多可以拉拢的人选。”
“为什么何家早早就和荣王站在了一起?”
“先皇后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早亡,另一位便是今上,明知自家女儿得了今上的看重,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父母长辈,都会押宝今上!”
“何家怎么就行事另类了?何家凭什么在荣王那儿脱颖而出?”
“到底是何家昏了头一味讨好荣王,还是荣王爷明里暗里示好,让何家觉得有利可图?”
“荣王爷才是图的那个。”
“何家当年会被荣王选中,想来,仅仅是因为他的对手、还是皇子的今上爱慕何家女儿。”
“他想在圣上的身边埋下一把刀,除此之外,再无感情,却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把刀出鞘时,谁都不想放过。”
阿薇闭了闭眼,想到的那夜广客来后院里,顺妃娘娘尝着酱菜时的音容。
她恨极了荣王爷、李巍等人兴巫蛊祸事,也恨顺妃的助纣为虐,但同时,也可怜顺妃。
再睁开眼,阿薇对着李巍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圣上的这份年少爱慕,他登基了,你外祖家的支持落了空,你母妃也入不了荣王的眼。”
“她会另寻良人,或许留在京中,或许跟随父母回余杭故里,用她的眼睛、她的脚步去感受真正的江南,而不是被困在皇城之中,飞不出那片红墙琉璃瓦。”
“人各有志,起码,我在你母妃身上感受到的志,从不在那高高宫墙之内。”
“你呢?你作为她想用命换、却换不下来的儿子,你感受到的她的志,是什么?”
“她的一生都被辜负了。”
“被她的父母、祖父母,被圣上,被荣王爷,现在,她的儿子、你也要辜负她吗?”
李巍哑口无言。
他光是让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绞痛地哭出来就很难了。
皇家母子不如普通人家亲密。
李巍在岁数不大时就不再养在母妃身边,而是和其他兄弟们一块念书习武,只晨昏去和母妃问安。
母妃会关心他的功课、他的生活,却不可能像普通的母亲那样一整日被淘气的孩子气得骂人,又逗得哈哈大笑。
母子关系更多的是克制、体面、有度、符合皇家威仪。
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感受不到母妃对他的关怀与爱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