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是故意的。
章振礼很清楚这一点。
借题发挥,三分闹八分,只要有能发作之处,哪怕就是芝麻蒜皮那么一丁点,她都能给闹个大的。
章振礼不愿意留下金体的字迹给人观察研究,偏偏,陆念就是有各种理由把笔往他手里塞。
还是失策了。
章振礼想。
广客来毕竟是陆念的地盘,他在这里自然而然失了主动。
若是留在大理寺,想来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愣头青敢往他手里塞笔。
陆念又是得意的。
章振礼看得分明,陆念很满意自己抓机会、或者说创造机会的能力。
这的确是一种能耐,很多人没有,只会在事后懊悔当时为何没有如何如何。
也有一部分人,他们并非看不到可乘之机,却豁不出去。
陆念敢抓,也敢豁出去,她不看重那些所谓的礼数、规矩、脸面,她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章振礼看了眼面前的笔架,又抬起眼皮,目光沉沉落在陆念身上。
他看到的陆念眼底的肆意,张扬又外放,满是挑衅。
很生动。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章振礼不由皱了下眉头,颇有些意外。
他其实并不欣赏自说自话的人,甚至有些反感——比如说他的伯母安国公夫人韩氏。
韩氏是个自我主张十分强烈的人,喜恶分明。
喜欢的如章瑛,她疼到了眼珠子。
不喜的如陆念,光是章振礼就从她嘴里听了一堆闲话了。
嘴碎、自以为是、分不清局势,这是章振礼对韩氏的看法,但在陆念身上……
章振礼思量了番,她们是不一样的。
区别在于能力。
伯母的抱怨只是抱怨,陆念、陆念在有的放矢,她骂人也好、挑衅也罢,都有她的目的。
一个明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做什么、该疯就疯的疯子。
难怪那位入主定西侯府多年的岑氏侯夫人会败在她手上。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情绪依旧平稳,才道:“有劳陆夫人了。”
是他先前小看了陆念。
他不能被陆念激怒。
陆念目的达成,火气却未散,转头与沈临毓道:“昨儿就没闹明白章大人喜好什么文房,我这儿净是些给小囡耍玩、难登大雅之堂的开蒙物什,这事儿还得劳烦王爷,之后说说衙门里头惯常用的都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也好照着备下,省得这桌子再成了画板。”
沈临毓客客气气的:“官署衙门里用的也都是寻常之物,夫人若要备旁的,从府里随便取些来就可。”
陆念从善如流:“我父亲书房里用的?可!”
说完,陆念转身出去了。
沈临毓给章振礼换了只茶盏,重新倒上新茶,自己也续了盏。
抿了口,他慢条斯理地道:“定西侯书房里有块砚台不错,若是陆夫人回头拿来了,章大人可以来看看,我先前见过,很有些意思。”
章振礼的喉头滚了滚。
几句话间,竟是把他下次再来的由头都给寻好了?
但这等小事,拒绝又显刻意……
是了。
这些时日就是次次被架住,全是些本不该应下,但拒绝又更突兀的事。
沈临毓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又把话题拽了回来:“先前说到哪儿了?是了,金体的笔锋运用,还请章大人再仔细同我说说。”
有笔有墨,字落于纸上,再不似那水渍能轻易擦去。
章振礼写得很是注意,只说冯正彬的经文与那遗书的相同、不同之处,避开去说冯正彬学到了金体多少能耐……
随着讲解深入,他也愈发注意到,经文和遗书十之八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哪怕仿写得非常好,又有那“寻死”之前疯狂的龙飞凤舞作为掩饰,但行家细究起来多少能抓到些线索。
也就是说,冯正彬是被杀害的。
凶手的身份,一直都是众说纷纭。
与岑文渊起了嫌隙,尚书之位的竞争对手,为金夫人报仇,又或是对付岑文渊道路上的一环……
章振礼吃不准。
他看到的是行凶之人的大胆。
对方不止写得一手好字,也极其会拿捏心理。
正是这种似是而非、雾里看,才让冯正彬的死放得那么大,有那么多的议论,能让各方去取所需。
团团迷雾起,各方皆有动机,反倒是让那真正的凶手藏身于雾里,全身而退。
也不晓得他眼前的成昭郡王,到底是冯正彬之死的利用者,还是谋画者……
若是谋划者,王爷敢把这“遗书证据”拿出来,可见底气十足。
查天查地,查不到他头上。
啧!
思量间,他听见了外头清脆的笑声。
那个被唤作小囡的孩子,不晓得在做什么,自己笑个不停,引得陆念也哈哈大笑。
一大一小,闹得厉害。
有些吵,但却不叫人烦。
待阿薇端着食盘进来时,那张铺开的纸上已经写了不少了。
大部分是单个的字,还有偏旁。
章振礼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借着吃饭把桌上的文房都收了。
用过了饭,沈临毓一副不着急走的模样,章振礼以“大理寺还有事”为由,起身告辞。
前脚才出屋子,后脚正好遇着从前头过来的陆念。
陆念毫不掩饰自己的困乏,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今儿客多,我楼上那雅间都得让出来,歇觉的地方都没了。
章大人吃完了?那我让人把那屋子清出来,还能叫我再歇个午觉。”
章振礼见状,道:“王爷还在。”
“没事儿,”陆念懒懒散散道,“王爷好说话得很,给把杌子,他在廊下也能坐着。”
有心试探,章振礼笑着道:“王爷还真是常客,自在得很。”
“吃喝拉撒,谁也离不了,吃个饭的事儿,那么拘着做什么?”陆念瞥了他一眼,“拘束的都成不了常客,像章大人这样的。”
章振礼挑了挑眉。
陆念困得哈欠连连,眼角都是润的,一副懒得再废话的样子:“不然呢?我好好一家酒肆,还得管起文房来了,我怎么不干脆开办个书社?
行了章大人,不如你自己收拾些文房送来存着?
你看我们的常客,有自己带酒来吃菜的,也有自己带菜来吃酒的。
都是生意,我不赶客。
但你下次再拿我的桌子当画板,我定轰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