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当然清楚许佐的心思,他微微颔首道:“那你觉得要做到哪一步?”许佐应道:“陛下,官场上一直有上行下效之风,坊间很多风气都是被官员带起来的。依臣拙见,在进一步规范青楼行当的同时,或可明令禁止大秦官员出入这种风月场所。此外对于那些罪恶行径要施加严惩,各级官府不光要定期巡查,若是遇到青楼女子上告绝对不许敷衍了事,违者当以顶格措施惩治。”
“言之有理。”
陆沉稍作思忖,他知道在当今的时代想要完全禁绝这个行当不现实,但是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可以一步一步来,先用一大批人头让下面那些渣滓安分一些,于是缓缓道:“这桩案子交给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合办,内阁要多关注一些,以此案为契机清扫那些魑魅魍魉。与此同时,要给苦主们一个交待,从涉案人等家中抄来的银钱要拿出一部分赔偿给那些百姓,你要亲自盯着此事。”
许佐垂首道:“臣领旨。”
陆沉这才看向满头大汗的徐桂,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先回府老实待着,等查明之后再行定夺。”
徐桂哪里敢多言,躬身一礼道:“臣多谢陛下恩典!”
三人联袂行礼告退。
内侍省都知戴宏极有眼色,连忙和其他宫人示意,悄然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天家三口,见其他人都已退下,陆辛夷便凑过来揽着陆沉的右臂,娇声道:“父皇……”
这一幕看得陆九思有些羡慕,自从懂事之后他就不敢这样做,其他弟弟妹妹亦是如此,只有陆辛夷敢拉着父皇撒娇。
陆沉瞪了她一眼道:“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
陆辛夷知道这次肯定捅了篓子,不是说她不该戳穿这等罪恶之事,而是她不该自作主张将事情闹大,理当事先向父母禀明。
她将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靠在陆沉手臂上,讨好道:“父皇,女儿原本以为只是一桩小案子,就像以前太子哥哥带着我在宫外走访民情遇到的那些事,所以就不想打扰父皇,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情况很严重。女儿一时按耐不住激愤,就让齐家姐姐派人向宫里和顺天府通报。父皇,女儿知错了,保证不会有下次!”
“那种地方……”
陆沉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责怪道:“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别人铤而走险呢?要是你有个闪失,到时候朕和你母亲怎么办?”
陆辛夷缩了缩脖子,乖巧地说道:“父皇不要生气嘛,下不为例好不好?”
“朕拿你没办法,但是你可得好好想一想,晚些时候怎么去应对你的母亲。”
陆沉一句话就让陆辛夷愣住。
认真说起来,她最怕的人其实不是陆沉,而是生母王初珑。
眼见她又要缠上来,陆沉立刻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你怎会知道锦绣楼的秘密?”
陆辛夷当然不会在父亲面前隐瞒,如实道:“是四弟说的,他也是在皇子所那边偶然听人谈起,说那锦绣楼明面上是酒楼,实则后面还有极为隐蔽的风月场所,做过很多不好的勾当。四弟不能擅离皇子所,女儿便想着一探究竟,原想约着太子哥哥一道,但他今日要陪父皇会见朝中各位大人,因此女儿就独自去了。”
她口中的四弟便是一母同胞的四皇子陆璟,比二皇子陆琛小几个月,下个月十三日年满十一岁。
便在这时,外间响起戴宏恭谨的嗓音:“启奏陛下,皇贵妃娘娘打发人来请旨,若是正事办完便让公主殿下回翊坤宫。”
勤政殿位于外朝和后宫交界之处,因为是陆沉日常召见朝臣的场所,无论林溪还是其他妃嫔从来不会冒然前来。
陆辛夷小脸微白,明眸之中浮现真切的惧意。
陆沉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说道:“别想了,朕也帮不到你,要知道你母亲这么多年只生过几次气,每次都是因为你,连朕都吃了不少挂落。”
“父皇,女儿想多陪您一会儿。”
陆辛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陆沉终于忍不住失笑道:“十几岁的大姑娘,还玩着七八岁时候的小把戏。好了,朕让戴宏去说一声,让你母亲消消气,免得堂堂长乐公主要挨揍。”
“谢谢父皇。”
陆辛夷娇憨一笑,这才行礼告退。
当她的身影消失,陆沉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他看着面前那份记录还很粗糙的案卷,深邃的眼神中波涛渐起,语气却依旧平淡:“你怎么看?”
此刻旁边只有太子陆九思一人,少年谨慎地答道:“回父皇,儿臣认为成国公可能是真不知情。他虽未入军机处,却是父皇颇为信重的武勋之一,爵位已是国公,堪称人臣之极。儿臣不敢妄议成国公的品格,只是觉得他应该分得清利弊,且不会忘记父皇的谆谆教导,所以不至于明知故犯,做出这种因小失大的行径。”
陆沉不置可否,问道:“就这些?”
陆九思凝神道:“还有几处疑点。”
“讲。”
“是,父皇。”
陆九思镇定心神,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长乐素来嫉恶如仇,有心人肯定能知晓这一点,因此只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锦绣楼的内幕婉转地告诉她,就算闹不出今天这样的场面,她也一定会告知父皇,届时成国公和徐凌依旧无法置身事外。”
陆沉淡然道:“或许这只是一次巧合。”
“儿臣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陆九思显然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而不是像陆辛夷那样率性而为,此刻冷静地说道:“其二,儿臣觉得徐凌未必知道锦绣楼的内情。虽然他是名义上的大东家,但是据儿臣所知,他在兵部当差还算勤勉,因而不会有太多的精力放在锦绣楼,更不可能事必躬亲。父皇,儿臣不是在帮徐凌开脱,只是这件事或许是有人想要拖成国公下水,不过……”
“不过什么?”
陆沉神态温和地看着他。
陆九思略显紧张,没想到自己的思绪会忽然卡住。
陆沉便提醒道:“你是想说幕后之人大费周章,非要让长乐去揭开这个盖子,这样的举动很反常?”
陆九思醒悟过来,敬佩地说道:“父皇明见,儿臣正是此意。若幕后之人只是想针对成国公,他有很多更简单的法子,譬如让苦主的家人往顺天府递一份状子,黄府尹难道还敢隐瞒不报?对方为何非要引得长乐出手?这是儿臣暂时想不明白的关节。”
陆沉面露赞许道:“还有么?”
陆九思的思路渐渐顺畅起来,鼓起勇气说道:“还有一件事,锦绣楼虽有成国公府的招牌,顺天府的官差不敢盯得太紧,织经司又怎会视若无睹?过去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锦绣楼做了那么多恶事,儿臣不相信织经司毫无察觉,更不可能出于畏惧成国公的原因不向父皇禀明。”
这一刻陆沉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期许地问道:“那你说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陆九思思忖片刻,望着父亲眼中的鼓励之意,率然道:“父皇,单单一个成国公不至于让织经司这般讳莫如深,除非这锦绣楼背后还有靠山。儿臣思来想去,恐怕这个真正的靠山和天家有关。”
事涉宫闱,而且在那些官员看来这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最好便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陆沉不复多言,起身行至窗前,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庭院中的碧绿。
陆九思来到他身侧站定。
良久过后,陆沉开口说道:“你还漏了极为重要的一点。”
陆九思恭敬地说道:“请父皇示下。”
“如果这桩案子并非巧合,而是真的另有玄机,幕后之人显然不是要算计长乐,无论朕有多疼爱长乐,她终究只是女儿身。”
陆沉目光幽深,继而道:“你和长乐从小兄妹情深,这两年也时常相伴微服出宫,此事对于京中一小撮人来说不算秘密。倘若长乐要出宫暗查锦绣楼,你又怎会袖手不理?只不过刚巧朕临时起意,今日召众臣工入宫议政,因此你才没有空闲。幕后之人显然想不到,长乐其实很有主见,见你没有空闲,她便独自去查,故而今日你并不在场。”
陆九思心中一凛。
按照他先前的推测,锦绣楼的秘密之所以能瞒住,多半是和天家扯上了关系,否则织经司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如果今天他和陆辛夷一起出现在锦绣楼,继而惩恶扬善救济苦难,固然能赢得世人对他这位太子的称赞,却也会挑起天家内部的纷争。
陆沉转头望着他,平静地问道:“九思,有没有胆量接手这桩案子?”
陆九思的心跳猛然加快。
他观政未满一年,从未想过能插手具体的朝政,他也一直遵循林溪的教导,认认真真地做好太子的本分。
如今这桩案子表面简单实则有可能是一个深渊,难以断定会牵扯出怎样的隐秘,他明白要查清楚不容易,事后如何收尾更加棘手,稍有不慎就会损伤自己的名誉。
但是……
陆九思抬头迎着陆沉的注视,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因而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等刑部那边给出一份详细的卷宗,你再决定该如何做。”
陆沉微微一笑,抬手轻拍长子的肩膀,温言道:“储君亦是君,莫让天下子民失望。”
陆九思心怀激荡,正色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