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了,只有这一种声音在回响。
李无相转过脸,看向梅秋露。
梅师姐还是梅师姐,笑容温和,甚至觉得还稍微有些……如臣子觐见君王时的谦卑。
然而在看到梅秋露的时候,李无相却觉得自己看到的就是姜介——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穿着青布道袍,梳着道髻,一张国字脸,眉眼很鲜明,只在下巴上蓄了一缕胡子,身材高大、背着手。
“他下来了!”李无相心里大叫,“他现在就在梅秋露身上!他是不是变成人了?你真什么都不做吗?什么都不说!?”
“还没有。我在你身上,在这阳世,他就暂且不会下界的。你只当成是他的真灵吧。所以我上你的身,他上梅秋露的身,这叫做天无二主。不过也没必要说什么,我说过了,我心服口服。”
“你这个鬼样子是怎么做了皇帝的!”
李无相奋力转头,觉得自己的脖颈格格作响,终于正脸看向姜介。
他的嘴唇发颤,努力想要张开,但双唇上像是压了巨石,觉得自己两腮的皮囊都要被撑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嘴猛地一张,突兀地“啊”了一声。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姜介允许自己开口了,但他抓住这机会,调整声音、叫自己吐字清晰——
“姜教主……姜师兄!”
他在这时候想起了李四。李四是个善于操弄人心的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李四,可相对于寻常人来说,也算是略有些心机的。
而现在,他不确定自己所知道的那些耍弄心机的手段在姜介的面前还管不管用。姜介已不是人了,而是神,他的头脑或许比自己更聪明,见识比自己更广博,更不要说还掌控幽冥……他该见过多少人心里的心思啊!
于是他什么技巧手段都不打算用了,而就只想问清楚——
“你是姜师兄吗?还是姜师兄吗?!”
梅秋露,或说姜介,看向了他。
从第一次怀疑姜介假死开始,一直到今天、此时之前,姜介的形象就在他的心中渐渐变得模糊了,然后又在这一团模糊中改头换面,变成了阴沉、冷酷的形象。
再到变成“都天司命大帝”,展现那种夺取神志的威能,李无相更觉得他的形象已向着“恐怖”靠拢了。
可现在,他觉得姜介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柔和的,似乎还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我是。”
他听到姜介说。
因为这声音,李无相心中燃起了一点点的希望。
“你……这是为了什么?”
姜介没有开口。
“为了成仙吗?别人为了这个我信,可你我不信……姜师兄,我不信你会这样成仙,三百多年,那么多兄弟姐妹,你用他们的性命筑你的仙路吗!?他们全叫你姜师兄!”
姜介仍不说话。
“你还要引动地火吗?还要灭世吗?姜师兄,我想不通!”
“不要怕。”姜介说。
“……什么?”
“不要怕。你不会死。”姜介转了身,走到石座前。又转了身,正对着李无相,随后再向后退出一步,站在阶下,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站在君王面前的臣子。
“你已经成丹,结成了生机种子。陛下宾天之后,我会助你转世,洗去今生今世的业果。等你再来这世上,前尘往事都化作云烟,心里的牵挂也就都放下了。”
“你……”
“陛下,我夺你权柄,不是为了登仙,而是为了天下人。”姜介像是低低地叹了口气,“你早该宾天了。你该清楚,如今之所以人道不兴,全是因为玄教大帝对你有所忌惮。你死而不僵,人道气运便也僵而不死,而这些都是因为三千年前的往事——”
“陛下,将此事交给我,宾天吧。”
“你不会死”——这四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李无相只觉得是在讥讽。可从姜介口中说出来,他觉得不论真心假意,都会是真的。他已经夺去了李业的权柄,是气运化身,是都天司命,所说的话就不仅仅是“金口玉言”了。
只是,他如果是念着剑侠的同门情谊,又或者他……他并不像自己这些天所想的那样、其实全然是另外一副面孔,那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口中的“此事”?
什么事?
这件事,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些事?
可不管怎么样“不会死”,也不算是什么好结果,姜介的意思应该是叫自己像牟真元或孔悬那样转世……把来处、过往,所有的都忘了,这跟死有什么区别?
“李业,他叫你宾天,什么意思?你在我身体里……要是我不死,你怎么宾天?”
李业的声音听起来像姜介的一样平和。这叫李无相产生了一种极度荒谬的感觉——此事就好像与自己无关,可最着急的却就是自己!
“没人说过你会死。都天司命只是叫我来到你这皮囊里。你是异人,能容得下我。我来了你这皮囊,就是个人,就在他的权柄之内。这就是将我由神打落成人。”
“我既然成了人,再在你的皮囊里死了,就魂归幽冥,成为人道气运的一部分。而我所知道的,也就变成了他所知道的。他将我逼至绝境,只是为了让我效仿尧舜,以得正位。”
李无相听他说话,起初这些话是回响在自己的心里,然而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这些话从自己的口中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