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煊放过了刘小翠,再次看向杜明杰。
问出了一个诛心的问题:
“所以,你是料定了,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了你们,对吧?”
杜明杰没有回答,只是用脑袋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然后,他便用脑袋不断在地上磕着,发出“砰砰砰”的闷响。
就耿煊自己的本心而言,真没有被“算计”的不适感。
当整件事情以一个比较完整的面貌呈现在面前之时,他更多的,是觉得有趣。
但他又很清楚,这件事要是轻描淡写的放过去,也是不妥当的。
这天下,如杜明杰这样的聪明人,难道少吗?
今天他要是随意处置了此事,明天,说不定就会有十起,乃至百起类似的事件发生。
所以,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也不开口阻止。
直到杜明杰状态明显下滑,他这才出手。
耿煊将一道不轻不重的劲气打入他体内,将其体内的力量消解掉,让他没再继续磕下去。
缓了一阵,耿煊道:“好了,把头抬起来。”
杜明杰抬起了头,额头处早已血糊一片,鲜血从额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看上去分外凄惨。
耿煊对此,却没有什么恻隐的情绪。
真要说来,面对他那诛心的问题,这杜明杰的应对,也算是耍了个滑头。
别看他每一次磕头都没有掺杂一点水分,他现在的状态也确实很糟糕,可他心中很明显是有一根线的。
不然,他为何没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磕死呢?
耿煊盯着气息已颇为虚弱,可眼神依旧明亮的杜明杰,道:
“你是有野心的!”
杜明杰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有回避,正面回应着耿煊居高临下的审视。
“所以,无论是认罪,还是求救,都不是你真正的目的。”
耿煊看向旁边的谢航,问:“现在,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谢航不傻,只是有点憨而已。
看到现在,他心中自然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面对耿煊的询问,他直接回道:
“他既然有这样的心思城府,即便丰泽坊西迁,他们三个也断不至于活不下去。
即便无法活得很好,在这月露原,找碗饭吃也并不难。
若是如此,他大可以不必来找我。
等咱们一走,又有谁会知道,他们的主母,实际上是被他们算计死的呢?
……
所以,我想,他冒着会死掉的风险,很可能是为了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耿煊似乎有些玩味的重复了一遍。
“嗯,一个与您一见的机会。”谢航道。
说着,他顿了顿,重重的强调道:
“这也是他这辈子,能够碰见的最大的机会!”
耿煊看向杜明杰,问:“是这样的吗?”
杜明杰闻言,没有回答,却作势要再度朝地上磕去。
耿煊皱眉,道:“你若再磕一下,我就让谢航送你们三个出去。”
杜明杰于是止住了动作,再度笔挺挺的跪着。
“现在,回答我,你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机会吗?”
“是。”
这一次,杜明杰再没有任何回避,直接应道。
“你就这么肯定,我就会给你一个机会?”耿煊。
杜明杰道:
“小人不敢肯定,但哪怕只有一成乃至一分的可能,也值得我们拼尽全力去争取。”
“甚至不惜带着刘小翠,范豪跟着你一起犯险?”耿煊再次发出诛心一问。
你自己想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一个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的可能,那你自己去好了,没人会拦着。
但你凭着刘小翠对你的一腔爱意,还是个少年人,将你当大哥一样敬重的范豪,让他们跟着你一起犯险。
而且,两人对于他真正的目的,很显然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这么做,你就一点不亏心吗?
杜明杰直视耿煊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回避,道:
“大人,我们的生活,哪一天不是在犯险呢?
在丰泽坊的每一天,小翠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不是担心哪天惹主母不顺心,将她卖去娼寮。
就是担心被当成赏赐随意送给某个人。
您觉得,不将她带来您面前,她就能活得更安全吗?
我想保护他,可我也只是坊主身边的一个跟随而已。
每天盯着我,等着我犯错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想要娶她,都要小心翼翼,苦心谋划,争取一个最合适的良机。
不然,这话我提都不敢提。
范豪喜爱舞枪弄棒,我觉得他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
可既无资源,又无教导,只能自己瞎练。
他要是知道我真正的目的,反应绝对比谁都积极。
我没有告诉他,只是不想他在谢队长面前露了破绽,连亲自见您一面的机会都得不到。
现在,您要问他想不想要这样的机会。
别说百分之一,便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相信他也会豁出命去争取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杜明杰的话,旁边低头跪在地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范豪忽然狠狠的磕在了地上。
“嘭!”
因为太用力,地面都发出了嘭的一声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用力太猛,范豪直接软倒在了地上。
耿煊对旁边谢航示意了一下,道:“看看这个愣头青把自己撞死没有。”
本就感觉有些不忍的谢航赶紧将趴在地上不动的范豪翻了个面,从外面上看,远没有杜明杰那般凄惨,既没有破皮,也没有流血。
谢航赶紧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道:
“没死,不过,脑子有没有撞坏就不知道了。
……据说,有很多人都是因为脑袋突然受到的打击过大,就这么傻掉了。”
耿煊点头,道:“你带他下去吧,能治就治一下。”
谢航应了一声,赶紧抱起范豪就往外走。
耿煊再次看向额头上的鲜血流了满脸,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的杜明杰,道:
“你刚才要是拿出范豪这样的狠劲,又何必饶这么多口舌?”
说着,耿煊的脸上渐渐浮出笑意,眼神却变得更加平静无波,让不得不直视这双目光的杜明杰感到心底发寒的那种。
“机会,我这里倒是真的有一个,就不知道你敢不敢接。”耿煊道。
杜明杰眼中闪过激动的神采,大声道:
“能为大人效劳,已是小人天大的福分,哪里还敢有非分之念?您尽管吩咐!”
耿煊点头,道:
“这次五坊西迁,过于仓促,为了安抚坊民,我拿了近二十万两银子出来,让梁文英等人分发到下面坊民手中。”
听到这话的杜明杰,瞬间瞪大了眼睛,鼻息都变得灼热粗重了许多。
不是他对这些银子有什么想法,实在是这笔砸在里坊头上的巨款本身就太过惊人,甚至已经让人感到有些“惊悚”了。
不过,他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哪怕心中震惊无比,七情上脸,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要求是,不管什么人,不管其人在坊里什么身份,都按照人均二两银子进行发放。”
说着,耿煊看向杜明杰,略带调侃一般的道:“按照我的要求,你们三个也都能各领二两。”
紧接着,耿煊就摇头道:
“不过,对于此事到底能够执行到什么程度,我是有些不放心的。
我不确定梁文英等人,会不会被这些银子迷了心智。
更不敢保证那些下面具体经手办事的人,会一文不少的将银子发下去。
我想要安排人对此事进行监督,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人手。
既然你冒了出来,那这件事我就交到你的手上。”
杜明杰闻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
耿煊却道:“你先别忙着激动,我话还没有说完。”
“我不会给你派更多人手,如何在里坊内发展人手,如何监督,你自己去想办法。
我也不会明白告诉梁文英等人,说你就是我派去监督他们银子发放的。
我会另外给你安排一个身份,打消掉梁文英对你的恶意,保护你的安全。
剩下的,就全看你了。
我的要求就一个,等西迁结束后,你要将这些银子的发放情况详细告知于我。
若是有人打这笔银子的主意,不管是谁,你把人给我记下来,到时候给我一份名单。”
听着耿煊的讲述,杜明杰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最后,当耿煊说出“给我一份名单”的时候,杜明杰的身体都有些止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
只要想想这位“大人”这短短两三天时间内,在月露原掀起的腥风血雨。
他大约就能想到,这份名单的作用了。
而他,就是那个提供名单的人。
杜明杰不知道“钓鱼挚法”这个词,但他依然能够感受到这位“大人”如此安排背后,饱含的恶意。
这件事的正确的流程,不是应该将想法提前与梁文英等人挑明,并明确告知他们,他杜明杰就是去盯着这事的吗?
他相信,只要这么做了,即便不能完全杜绝,还有胆子打这笔银子主意的人,真的不会多。
银子再可爱,也要有命才能享用。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不过,这些心中一闪即逝的念头,丝毫不妨碍杜明杰第一时间用最坚决的态度表明自己的决心。
“您请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
……
就在这次谈话的一个小时之后,丰泽坊内。
忙得晕头转向的梁文英,特地抽出时间拜见了从万平集过来的“使者”。
他冲骑在当先一匹玄幽马背上的程辉恭敬的拱手作揖。
“程队长,不知您这次过来,有什么指示?”
因为洪铨、程辉、谢航都被耿煊授予了可单独率领一支玄幽铁骑的权利,是以,其他人对他们三人都以“队长”相称。
对于就跟在程辉身后,同样骑乘着一匹玄幽马的曾经下属,也是这两日他让人仔细寻找过的杜明杰,硬是视而不见。
他视而不见,程辉却特意将杜明杰领到梁文英面前,道:
“梁坊主,这杜明杰已经主动到帮主面前认罪。
承认当夜去万平集通风报信的范豪,是他安排的。”
梁文英闻言,脸皮当即一抖,极力辩解道:
“程队长,这都是杜明杰私下的行动。
知道他做出这等事后,这两天我也在到处找他……好在他还有点良心,知道主动去帮主面前认罪。”
程辉点点头,不置可否道:
“鉴于没有酿成严重的后果,帮主也没有太过责罚他,还给他安排一项新的任务。”
说着,他轻咳了一声,待梁文英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他这才开口道:
“让杜明杰随西迁队伍一起行动,将五坊西迁所历种种,尽数做好记录,定期传与我们帮主知晓。
若遇紧急情况,必须立刻将情况上报。
若我们帮主对西迁之事有任何疑惑,也要及时给与答复。”
听程辉将杜明杰的安排说了一遍之后,梁文英怔了一下,道:
“程队长,这种事情,我们都能做,用不着特意找一个人吧?”
程辉道:
“你要负责这么多人西迁,一天要操心多少事?哪里可能有时间来做这个?”
“我可以安排别人来做。”
程辉点头道:
“你要有这心,当然也行。
……那这样,到时候就让杜明杰和你安排的人,按照我刚才提的要求分别做一套,消息也各自上报。
两相对照着看,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兼听则明,偏听则信嘛。”
对于梁文英的提议,程辉并没有拒绝,最后还“灵机一动”,提了个自以为很有建设性的点子。
看着一脸兴致盎然的程辉,梁文英也一脸高兴的点头道:“好,就按程队长说的办。”
走之前,程辉还特意叮嘱道:
“梁坊主,你可不要太过偏袒,该给的帮助都要给,你可不能将杜明杰给落下了。”
梁文英当然是点头不迭。
送走程辉之后,梁文英脸上灿烂的笑容渐渐淡去,道:“杜明杰,好手段啊,这就攀上高枝了!”
杜明杰一脸诚惶诚恐,苦笑道:
“坊主,您别埋汰我了。
我也是走投无路之下,实在没了办法,这才不得不豁出命去一试。”
说着,他冲梁文英大礼下拜道:
“坊主,我私下安排范豪去万平集给明睿少爷通风报信之事,您应该已经知道。
小翠和我,也是在主母的逼迫下做出此事。
可最后的结果,却让明睿少爷和主母双双丧命,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我知道您因此对我有……”
杜明杰还要往下说,梁文英已经用双手紧紧握住了杜明杰的双手。
他一边紧紧抓住杜明杰的双手,一边用力的摇晃,似乎要将自己真挚的情绪传递出去。
“好了,明杰,别说了,情况我都知道,这事都是他们娘俩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你也别往心里去!
现在,你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的做。
……对了,小翠和范豪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杜明杰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谢队长看范豪顺眼,将他留了下来,还说以后要亲自带他修炼。
小翠也跟着沾了他的光,也跟着一起留了下来。”
梁文英闻言,顿了一下,握着杜明杰的双手变得更用力了。
杜明杰甚至能感觉到,有持续而温暖的热力从梁文英的双掌传递而来。
“明杰,你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这时,梁文英似乎终于想起来了,看着杜明杰裹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纱布的额头,关切的询问道。
杜明杰苦笑道:
“当然是受的责罚啦。”
他似乎不想多谈此事,当即便道:
“坊主,程队长的命令,您也知道了。
这西迁之事,方方面面,涉及五坊将近十万人,我一个人可做不来这个,您一定要帮帮我!”
梁文英问:“你要我如何帮你?”
他并没有因为杜明杰受了责罚而对他有丝毫的看轻。
对于一个动辄将人脑袋剁掉,要么就是随手拍成碎渣的凶人来说。
即便将人的脑袋打破,可只要伤而不死,那就已经是殊荣了。
那是多少丢了脑袋的大馆主,都享受不到的!
杜明杰道:
“我要找人,不单单是咱们丰泽坊,其他四坊之人,我也要。”
梁文英点头道:
“好,你先从咱们坊找吧。
其他几坊,我也会跟他们的坊主打招呼,让他们尽量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