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以刚才那两个游民聚落为例。
被他顺手捉走的两人,头顶红名的浓度,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若以红运量化,他们中任何一人能贡献给他的红运,都不会少于三十点。
完全达到了无忧宫定星堂畸腿丑乞丐、货郎等人相同的高度。
而那几个刚入炼皮门槛,簇拥在他们周围的马仔,红名程度也全都超过了一个吴有仁的标准。
任何一个拎出来,都能给他提供不下于二十点的红运。
对于这些人,耿煊只需轻轻抬抬手指,就能全部碾死。
可最终,耿煊却没有杀掉任何一人。
就连已经捉到手中,红名不下于畸腿丑乞丐的两人,也被他放了回去。
他当然可以很轻松的讲这些人杀掉。
可杀掉之后呢?
这两个游民聚落必然迅速崩溃。
那数以千计的游民,将迅速向着他看到的第一批游民的状态转变。
从“还像是一群人”迅速变成“越来越像是一群狗”。
这片土地,那一个又一个,或毗邻,或相距遥远的游民聚落,已经形成了一个虽然脆弱,但大体还算稳定的生态。
他的无端介入,对这个脆弱的生态系统来说,都是灾难级的。
是以,耿煊最终选择了住手。
耿煊的情绪有些不高,并非痛失了本可轻松到手的几百点红运。
而是他隐约意识到,有很多问题,不是只靠杀戮就能够解决的。
……
在经过这两处隔河械斗的游民聚落之后,在接下来上百里的路程中,又远远近近的发现了两座游民聚落的痕迹。
然后,正式进入里坊范围。
耿煊一眼就看出了差别。
阡陌纵横的田野,宛如棋盘上一个个标准的方块格子,道路和田土,在大地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
纵横交错的水渠,在水渠与每一块田土的连接处,都有一个缺口,静静的摆放着一个个用竹木制成,可用脚蹬的汲水工具。
现在,倒是没有人汲水。
却有许多衣衫虽然破旧,但勉强可以蔽体,看上去气色也更好,更加健康健壮的农人被有组织的分散在一些田地里,进行翻耕挖垄等作业。
他们使用的农具,也不再是用石头或木头制成的原始工具。
至少,在所有与地面直接接触的部分,都附上了铁皮铁片。
在看到玄幽马队经过时,他们虽同样惊慌,却没有完全举止失措。
那些本来就聚在一起作业的农人,下意识的更紧密的聚在了一起,惊惧而又戒备的看着他们这支马队的出现。
他们手中覆铁的农具,被他们有意识的放在了外围。
而就在这时,远处那隔了有几里地的高高的围墙之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破锣的敲击声。
“嗙——嗙——嗙——嗙——”
从这里坊的反应,可以看出还保留着一些军事动员的能力。
只不过,相较于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来说,这种痕迹已经变得非常淡了。
更像是刺猬在面对危险时,用来威吓捕食者的一种手段。
实用性有待商榷。
当然,这和这些里坊整体实力不行直接相关。
再有效的机制,硬实力跟不上,都是白搭。
马队并没有停留,很快就将这座里坊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这应该是流云坊,二十年前就听说它的情况很糟糕,没想到一直撑到了现在。
看那模样,比当年的情况还要更好一些,应该是换了个新坊主。”
说到这里,柴爷或许是想到了自家常平坊的伤心事,叹了口气,道:
“一个靠谱的坊主,真的是太重要了啊!”
耿煊点头,心道,那倒是,要是常平坊的坊主靠谱一点,也不至于让您这一把老骨头还要这么折腾。
柴爷却继续说起了这个“流云坊”。
“我若没记错,他们刚才翻耕的那片地,原来应该有个游民聚落才对……应该是被流云坊给吞了。”
耿煊沉默了一下,问:“里坊侵吞游民聚落,这事多吗?”
柴爷想了想,道:“只说咱们经过的这条路线周围的话,倒是不常见。大概需要十几年才会发生一次。”
“不过,若是放眼整个月露原,那这种事就太常见了,每年都有,而且绝不止一起两起。”
“对于那些游民,里坊如何处置?”
柴爷瞥了“苏瑞良”一眼,,在撇开其恐怖实力带来的光环之外,对于这位爷的秉性,他也已经渐渐琢磨过来。
他仔细想了想,道:
“不同的里坊,处理的方式自然也是不同的。
不过,基本上来说,年轻女眷,以及未长成的女童都可以选择留下。
有的里坊会接受未长成的男童,有的里坊却一个男子都不会接收,无论年纪多小。”
“有比较注意吃相的里坊,会给那些游民一些银子,算是支付他们将荒地开成熟地的费用。
有的还会给与一些农具和牲口,让他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荒。
有那不在意吃相,或者自己都快要吃不饱的,那就直接驱赶。
赶不走就用刀剑砍杀。
不过,这也有后患。
很多游民聚落都与市井游民,乃至那些修为有成的游侠儿有联络。
月露原就曾发生过好多次因为里坊强行侵占游民聚落,最终惹来许多游侠儿联合报复,日夜骚扰不休。
里坊男丁落入他们手中,会被各种残酷的手法杀掉。
断手断脚,活剖肝肺,挖眼断舌,怎么残忍怎来,会被一直折磨到死。
里坊女眷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更是比死了都惨。
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之后,其他里坊在侵吞游民聚落时,也就不敢做得太过分了。”
耿煊随着队伍就这么纵马疾驰,偶尔与旁边的柴爷闲聊两句。
当时间来到下午六点左右,天色渐暗之时,柴爷轻声提醒道:“到了。”
耿煊抬眼向前方看去,一座规模远比沿途所见数家里坊更加巨大、更加气派的里坊门楼矗立在前方。
两侧阡陌相连的原野之上,不仅有早已翻耕松软,等待春来即可播种的田地。
远远的,还能看见许多桑林和果园。
而在那些桑林和果园的旁边,还有许多屋舍。
耿煊猜测,那里可能是供人夜晚值守,或者用作蚕房的所在。
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已经到了下工回家的时候,田里并没有什么人。
耿煊心中如此想,还有暇抬头看向高大门楼上镶嵌的一块巨大石匾。
【丰泽坊】
可柴爷看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处,却摇头低声道:“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个耿煊不知道出身于哪家里坊的骑手轻夹马腹,纵马从队伍中驰出,朝着里坊大门处小步轻跑而去。
马蹄踢踏,清脆声响在丰泽坊的大门处回荡。
就在玄幽马即将进入大门之时,终于有一个人从里面窜了出来。
此人有着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正拿着一柄长刀。
在此人冲出来的瞬间,分明可看出其人双眼宛如喷火一般,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过,就在他窜出来的下一刻,当他看清安静候在大门外的那一两名骑士之时,他这座火山直接变成了冰雕。
他虽不认识玄幽马,可只从体态上看,就比本地元州马就高大了太多。
看着那一匹匹比人还高的马背上坐着的一名名骑手,那真的是需要抬头仰望的。
只这种视觉冲击,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就在此人被这一行玄幽马队的阵势惊吓的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之时。
那孤身一骑来到大门处的骑手忽然开口道:
“小七,今天是你值守吗?”
那被吓得呆立原地,动弹不得的男子,听到这声音后,身形可见的抖了一下,抬头向马上男子看去。
原本如火焰般燃烧的愤怒目光,变成了不敢置信的惊喜,道:
“三哥,三哥!是你回来了,三哥!……他们都是从赤乌山来的客人吗?”
说着,他看向男子身后。
被称作“三哥”的男子点头道:“嗯,坊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今日就你一人值守?”
被称作“小七”的男子却没有立刻回话,他的目光已经停留在那些宛如天马一样的神驹,还有那些需要他抬头仰望才能看清的骑手们。
心态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恐惧变成了激动。
“小七!”男子厉声喝问。
“小七”立刻清醒过来,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手中长刀忽地哐啷落地,抱着男子的腿就是哇哇大哭。
“三哥,你们终于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
丰泽坊内。
因为里坊人口超过两万人。
其内部布局相较于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更加大气,从大门向内的几条主要道路,两侧还有许多铺面。
相较于常平坊这样的里坊,看上去倒像康乐集更多一些。
不过,这几条主要道路之后,却是一排排紧凑得甚至显得过于狭促的屋舍,土墙泥瓦,屋内屋外的陈设都简陋得过于单调。
由此就可以看出,它也就大门处一片区域看着光鲜。
内里别说与集市相比,与常平坊、万福坊这些毗邻赤乌山的里坊比起来,也是全方位的落后。
唯一比较气派的,是居中一条道路,地面铺着青石板,两侧也都是木石结构的两层房屋。
一直向里走大约一里,有一个面积非常巨大方形场地。
这里被丰泽坊的人称之为“大晒场”,每年秋收前后,这里都是丰泽坊晾晒、储备粮食的重要场所。
此刻,除秋收前后,其他时候都非常空闲的大晒场中,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头。
人们不时就看向大晒场对面那栋远比周边建筑更加高大气派的府邸,眼中充斥着愤怒和焦躁的情绪。
而就在这栋府邸之内的前院之中,聚着近百名男女。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年纪,男子眼中多有血丝,妇人则一个个都是眼眶红肿。
其中不少,还坐在那里默默垂泪。
……
而就这栋府邸更深处,一间宽敞的书房之内。
气氛,又是另一种焦灼。
一个相貌年纪三十出头,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随意的靠坐在书桌背后的一张藤椅之上,双脚交错搁在书桌上。
在他左右两侧,另有五六人或坐或站的簇拥在他周围。
其中,还有两名姿色颇为不俗的女子。
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子,另一个看上去则有四十多岁,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妇人。
背靠在藤椅上,双脚交错搁在书桌上的男子,一边轻轻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嘴角一边露出玩谑的笑容,看着书桌前方一名老者的表演。
这个相貌年纪超过六十岁的老者,便是丰泽坊的坊主,梁文英。
此刻,在锦衣华服男子玩谑的眼神下,他本就消瘦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就像是风中随时都可能熄灭的摇曳烛火。
相比于他身体的颤抖,他的嘴唇抖得更厉害。
“秦……秦少,您看,这……这事……能不能缓两天再议?
您也看到了,咱坊里这两日连续失踪近百人,大家都聚在外面找我要说法。
这事若不能赶紧处置,咱们丰泽坊立刻就要乱起来……嘭!”
最后这一声“嘭”,却是一个笔筒朝他扔了过来。
他没有躲避,笔筒直接砸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老者额头被砸位置,当即鼓起一个包来。
一笔筒将老者声音砸断的的“秦少”还在啧啧道:
“你怎么用木头做笔筒啊,用石头多好?
看我能不能给你脑袋砸开花!
……老家伙,都说你演技过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不过,跟我玩这套没用,收起你那副可怜兮兮的鬼样子,看得我就心烦。
你就说吧,我让你准备的粮食呢?在哪儿呢?
任你说出朵花来,不给我个准话,今天你就别想蒙混过关!”
丰泽坊主梁文英站在那里不说话。
而站在他身后的几名丰泽坊高层,虽然眼中有着愤懑屈辱的神色,却也都是乖乖的站在那里,别说不敢插话多嘴一句,就连将心中愤怒表现在脸上这种“挑衅”行为,都被他们极力控制着,压抑着。
“秦少”盯着不吭声的梁文英,眼中玩谑的笑意渐渐冷却,逐渐变得冰冷,继而渐渐变得阴鸷,内里甚至开始充斥着一种暴戾,一股杀意。
“我入你个酿——”
“秦少”嘴里骂了一句,交错搁在书桌上的双脚重新落在地上,呛的一声抽出佩剑,绕过书桌就要向老者走来。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当即伸手将他拉住,嘴里连道:“秦少,不至于不至于!”
“秦少”用剑指着梁文英,呵呵道:
“老家伙这是料定咱们不敢动手杀他,给咱们玩软钉子硬顶呢!
我说你们平日里就是对他们迁就太多,让他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以为有资格讨价还价了!”
中年男子一边苦笑摇头,一边将“秦少”强行拉回座位上坐好。
然后他扭头看向梁文英,眼神却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慢慢道:
“梁文英,你也别再跟我们玩心眼。
今天秦少亲自出马,是一定要拿到一个结果的。”
站在他对面的梁文英,却依旧低垂这头,一言不发。
中年男子眼神渐渐眯了起来,眼中也开始有杀意酝酿。
不过,很快,他就展颜一笑,道:
“你说你们坊里这两日失踪了一些人,这事我倒是有些线索。
咱们打个商量如何,我给你一些找人的线索,你也给我一个痛快话,如何?”
梁文英依旧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后一名年纪三十许的男子,在听了这话之后,终于没忍住失声开口道:
“这段时间,就你们频繁来我丰泽坊。
我们坊里失踪的那些人,就是被你们……呃!”
此人的厉声质问,被一根插入眉心的长钉直接打断。
此人瞪大双眼,嘴里发出“呃”的一声,便笔挺挺的向后面倒去。
“多嘴!”中年男子收回右手,目光便要从这死人身上移开。
可就在下一刻,他忽地眼皮不受控制的狂跳。
就见正对面的墙壁,好大一片墙面忽然无声化作一堆石屑木粉坠落,一个身影闪身进入屋中。
而此人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他眼皮狂跳的同时,升起无穷的困惑。
这人接住那眉心中钉,即将倒地,殒命在即之人,伸手将他圆瞪的、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
……
趁机用劲将男子脑内最后一丝生机震散,看着一团浓郁红气向自己飘来。
耿煊这才将人放在地上,看向屋内。
最吸引他注意的,不是对面那脸色从嚣张转变为惊疑的“秦少”,中年男子,亦或者别的什么人。
而是背对他的梁文英。
因为此人头顶的红名,实在太浓了。
浓到让耿煊相信,此人能够轻易破除现在由吕宽占据的,个人红运贡献的榜首之位。
可耿煊还是强行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看向对面那一行人。
今日自从进入月露原以来,一路见闻的种种,让耿煊意识到,只以红名浓淡定人生死,是有着巨大缺陷的。
他若抱着“清道斩业”的信念,而不是只专注于杀戮,余者皆不过问的机械,那就必须及时做出一些调整。
心中这般想着,对面的“秦少”已经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警惕的看着耿煊,皱眉厉声道:“你是何人?”
对于他的问题,耿煊自然没有开口回答的义务。
回应他们的,是一片划破虚空,一闪即逝的银亮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