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里坊人家便是有适龄的子女,都会刻意在人前扮丑扮痴。
越是好女子,好少年,其家人、其本人,都会竭力的隐藏自己,将珠玉混入尘土之中,以此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若是不幸曝光,那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全家的悲剧。
现在,八家里坊凭着数代绑定的“姻亲关系”所建立起来的信任,让这些“珠玉”主动暴露了出来。
——哪怕再如何隐蔽,只要露了痕迹,终会留下破绽。
八家里坊若是不及时将这些人接走,从而导致他们被其他势力盯上,来个一网打尽。
在这个信任本就如金子一般珍贵的世道,那八家里坊就不要再妄想在这些里坊还能有好口碑,好名声了。
更不要妄想还能继续维持这“姻亲关系”。
这种事情若真的发生,八家里坊内部就要先动荡一番。
——如曾柔这般,从月露原外嫁或者入赘来八家里坊的男女,可不在少数。
这既是信任的纽带,可同样也可能是反噬导索。
按照范宏盛等人原本的预计,等他们将最后一批药酒处理完,月露原那边也正好将事情办妥。
那时他们又正好在“东五集”,都不用返回里坊,直接就可以一起去月露原将人接走。
两边都不耽误,一切都衔接得刚刚好。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因为来自吴家的危机,生死存亡已迫在眉睫,八家里坊不得不全力应对。
月露原那边的问题也就只能往后延。
要是八家里坊连这一劫都没能闯过去,那对月露原那些将自家“珠玉”暴露出来的里坊人家来说,也就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可现在这一劫不是勉强闯过去了么。
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十天,想到月露原那边没有擦完的屁股,范宏盛、魏万宗等人心里大概已经火烧火燎的煎熬起来了吧。
当耿煊听范宏盛说出这样的原委后,心中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倾向。
而范宏盛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耿煊完全下定了决心。
“再一个,我们在‘东五集’的时候,月露原那边就多次传来求助的信息。
此前我们自身难保,无暇理会。
现在,咱们好歹给自己挣出了几天的空窗期,这件事也要立刻有所回应才成。
何况,这事对咱们,同样息息相关。”
“月露原那边向你们求助?这种事很少发生吧?究竟是所为何事?”耿煊好奇的问。
月露原那边的里坊非常清楚这层“姻亲纽带”有多现实,不去动还好,触动的结果很大可能就跟向自以为亲近的朋友借钱一样。
所以,除非遇到天大的,实在无法可想的事情,月露原那边的“姻亲”里坊是不会真的张这个口的。
用来狐假虎威,震慑一下周边,已经是这层关系最有效的用途了。
——即便其他势力知道赤乌山周边里坊不会真个下场,可有子女嫁入、或者入赘这些里坊,谁知道人家有什么成就,能够撬动什么样的关系,这多少能让人产生一些顾忌之心。
现在,那些里坊不仅开口了,而且范宏盛还说与他们息息相关,就由不得耿煊不新生好奇了。
……
“说是附近几家集市的米行连续向他们施压,要他们再交一批粮食出来。”范宏盛道。
耿煊奇道:
“米行收粮,这事应该和秋猎差不多同时进行的吧?
这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还要催粮?”
在赤乌山周边扎根的集市,药行基本都是最强势、话语权最重的行会之一,有许多甚至可以将“之一”都省掉。
而在月露原,最强势的行会,自然便是各处集市的米行。
很多集市的大馆主,干脆就是米行会长兼任。
每年秋收之后的“催粮”,就是米行工作的重中之重。
他们做起这事来,可比官府的胥吏“尽职尽责”多了。
毕竟,胥吏是为官府做事。
而米行,完全是为自己做事。
关系到自己一年的口粮生计,能不上心么?
所以,听说米行现在还在催粮,耿煊就觉得很奇怪。
现在距离秋收结束,已经两个多月了。
关系到自己饭碗的事情,居然都能如此拖拉。
范宏盛却摇头道:
“秋收之后,米行就已经收过一次了。
现在米行又要催收,而且还不是一家米行,而是周边多家米行一起施压。
那几家里坊实在是无法可想,只能向我们求救!”
耿煊默然片刻,轻声道:
“米行催粮,都是卡着各家各户底线来的吧?
现在,大家手里就只有勉强能过冬的救命粮……这是完全不给人活路啊!”
范宏盛摇头道:
“他们可不管这些,只说要让各家里坊遵守规矩。”
“遵守规矩?什么规矩?”耿煊惊讶,这事居然还有规矩。
“以前月露原混乱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个人都能去里坊买粮,甚至是直接强抢。
不满意就杀人。
后来米行起来了,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部赶了出去。
又与各家里坊约定,他们负责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挡住,让里坊不因粮食一事被频繁祸害。
可里坊也要遵守规矩,只将粮食卖与米行,不能私自卖给别人。
而且,双方的交易,钱到货到。
只要米行有需要,只要里坊手里还有粮食,就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拒绝。
米行现在就拿着这点说事,他们已经把银子带来了,就一定要带着粮食走。
因为这个约定,每年秋收之后,米行能够以很低的价格就将里坊各家各户除过冬粮之外所有的粮食全部收走。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能这么无耻,现在连各家各户的救命粮都要算在里面。
还一定要各家里坊按约履行!这不是将人往死里逼么?”
听到这里,耿煊没再说话,眼中却已经是面沉如水。
范宏盛却还在继续道:
“而且,从月露原传来的消息,很不寻常。
若是我预料不错,接下来月露原,甚至整个元州都会有很严重的粮荒。
秋猎结束后,我们原本也只储备了过冬的粮食。
现在,我们增加了这么多马匹,特别是玄幽马,不仅吃得多,还非常挑剔,必须提前给它们备好足以撑过整个冬季的食料。
我们又计划着从月露原吸纳新人,增加各坊的人手,这也需要更多的粮食。
现在不赶紧趁着粮荒危机没有彻底爆发前将问题解决,越往后,这问题就越难解决!”
范宏盛将此行去月露原的必要性和紧迫性都讲明了。
原本脸上有着不满神色的罗青、王襞等人,早已没有了对范宏盛等人的情绪。
主管后勤的罗青,还有负责照顾所有马匹的滕宇在听了范宏盛讲述的这些情况后,更是满脸的凝重。
滕宇对耿煊道:
“帮主,按照我们从安乐集车队收缴的那些食料,那十几万斤精料可以供八十匹玄幽马撑到下月十五。
那些粗料最多也只能让那六十匹元州马撑到下月十八。
若情况真如范坊主说的这么严重,咱们现在就应该想办法解决,最好现在就能将所有人和马过冬的粮食全部囤好。”
耿煊轻轻点头,对范宏盛道:“你们应该还要做些准备吧?”
“嗯。”范宏盛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点头。
耿煊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啊?”
范宏盛一脸的震惊,忙道:“苏帮主,您若和我们一起走……这,这里岂不完全空了?”
到时,别说痛失爱子的吴益强闯里坊。
便是随便来个安乐集的炼髓境,就能令八家里坊元气大伤,甚至彻底崩散。
炼髓境与非炼髓境的差距,实在太大。
这次月露原一行,按照范宏盛等人的规划,就是秀肌肉,替“姻亲”站台去的。
去的炼髓境越多越好。
力量越强的人,说的话才越有分量。
所以,他们已经做好了全体出动,反正只要有实力深不可测的“苏瑞良”在,就不担心里坊被吴益偷家。
可现在,“苏瑞良”却要与他们一起去月露原。
这对于月露原的行动,自然是一大利好。
可对八家里坊来说,这不就相当于将肚皮不设防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么?
耿煊点头道:“你们放心,这事我会安排好的。”
说着,耿煊的目光在罗青、滕宇、丁勇几人身上扫过,道:
“你们做好出发的准备。”
罗青忙问:“帮主打算具体带走多少人马?”
耿煊道:“所有玄幽马和元州马,全部都带上。”
“这……咱们的人手不够吧?”罗青惊了一下,赶紧道。
耿煊道:“将一线峡俘虏的顾老四他们也算上。”
说着,耿煊看向旁边的方锦堂,道:“方大馆主那支马队里也有不少好手,到时候也挑选一些……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方大馆主还有戚大馆主与我一起走一趟。”
方锦堂,戚明诚二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现在非常清楚,在吴益找到所有“线索”,坐实他们才是谋害吴有信一行人的主谋,并怒而兴师之前,面前这位“苏帮主”都不会还他们自由。
更不会让他们单独行动。
所以,当耿煊做好安排之后,又对两人道:
“我现在要出去办一件事,你们都跟我走一趟吧。”
两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情绪,很顺从的就跟着耿煊走了。
三人骑上三匹玄幽马,很快就出了万福坊。
耿煊催马在前,方锦堂、戚明诚默默跟随在后。
趁机溜掉?
且不说在这个凶人面前,这事的成功率究竟有多大。
两人跟在“苏瑞良”身后,一步步将事情推进到这一步,“及时抽身,安全为上”的念头已经很微弱了。
两人心底似乎都有一个变态在嘶吼。
“我要看血流成河!”
也不知是心理扭曲了,变态了,还是将压抑在心底真实的自我彻底释放了。
驰出万福坊之后,没用太多的时间,加速到六七十公里每小时的玄幽马就来到了康乐集的入口处。
在三匹玄幽马距离康乐集入口还有数百步距离时,入口处还有一些黑袍护卫的身影。
可在见到三骑速度不减,直往入口冲来之时。
这些黑袍护卫立刻向两侧闪避,直接将道路完完整整的让给了他们。
“哒哒哒哒——”
十二只马蹄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交错踢踏,如同擂动巨鼓,清脆的蹄声似乎传遍了康乐集每一个角落。
沿途所过之处,除了三匹玄幽马的哒哒不停的马蹄声,居然再没有任何一丝异响动静。
原本也算热闹的康乐集,无论是街上还是店铺里,居然都看不到一个人。
若非他能够看到从一个个门缝、窗缝里看见一团团氤氲红气,耿煊真要以为康乐集现在空无一人了。
对于康乐集对这些日子发生在外界之事,忌惮防范到了这个程度,耿煊也有些意外。
但他却没有因此而止步。
最终,三匹玄幽马在康乐馆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而就在康乐馆的大门外,樊綦大馆主在前,另外四位坐馆在后,摆出一副恭迎贵客的姿态。
只不过,他们的神色,都实在是过于凝重了一些。
勒马止步的耿煊,看向樊綦身后的四位坐馆。
其中三位,他都认识,米行的明会长,布行的荆会长,以及铁作的顾大匠。
对于这三位,他原本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刚才听了范宏盛讲述的,月露原那些米行的风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最后,耿煊的目光在就站在樊綦身后的,第四位坐馆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已经听魏万宗、范宏盛说过,上次樊大馆主招纳坐馆,除了增加了一位车行会长范宏盛之外,还从别处找来一位名叫朱翼的男子担任黑袍护卫的领队。
耿煊此刻对此人多了几分留意,一是此人的年纪算是在场诸人之中最小的。
二是此人头顶红名,若以红运量化,最多也就在十六七点。
这算是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所有炼髓境强者中,手中杀孽最少的一个人。
在耿煊打量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同样也在看着他们三人。
在看到耿煊的时候,曾经与“苏瑞良”在彭家武馆的石室内有过近距离接触的顾大匠和荆会长眼皮都不受控制的狂跳了一阵。
樊大馆主脸上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可他心里的动荡,却比谁都剧烈。
在看到此人的瞬间,他已经感到胸口再次开始痛了。
也就朱翼与米行的明会长,反应相对平淡一些。
不过,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方锦堂以及戚明诚身上之后,一个个就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管理了。
最近声名鹊起的三通集大馆主、清源集大馆主,同在赤乌山周边混饭吃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这样三位存在齐聚康乐馆,一个个都已经开始感到蛋疼了。
耿煊翻身下马,来到樊大馆主身前,笑着拱手道:
“大馆主,叨扰了!”
樊大馆主沉着脸看着他,并没有笑脸相迎。
但也没有恶言逐客。
他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脑袋,便转身朝康乐馆大门内走去。
耿煊以及方锦堂、戚明诚三人牵着玄幽马跟在身后,随他一起进了康乐馆的大门。
另外四位坐馆,却是直到看着最后一匹玄幽马又高又大的屁股进入康乐馆的大门之后,这才默不作声的跟了进去。
将玄幽马拴在大厅外的廊柱上,耿煊领着方锦堂、戚明诚二人踏上石阶,向中堂大厅走去。
樊綦正站在大厅的门口,目光落在三匹玄幽马身上,忽地道:
“据我所知,这附近,也只有安乐集吴家才有这般神骏的玄幽马吧?”
耿煊笑道:“大馆主慧眼如炬,这都是得自于吴家的玄幽马。”
樊綦看着“苏瑞良”,目光又移向方锦堂、戚明诚,道:
“却不知吴家的玄幽马,怎么到了你们手中?”
耿煊笑道:“这事说来可就有些话长了……大馆主,接下来的话,我想单独与你说。”
樊大馆主看向站在院内的四位坐馆,示意了一下,道:“你们都回去吧。”
就在四位坐馆转身欲走之时,耿煊忽然又道:
“大馆主,我听说周边集市有不少人都对安乐集吴家很有好感。
今日我们三人出现在这里的消息,还请替我们保密啊。
可别被人泄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