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九分可信。”薛雕很自然地抬头回答道,“夏阳令就任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有的放矢。他说三月剿贼,就是三月剿贼,他说龙门渡免税两年,至今仍然免费,更别说为了百姓,即使被强权施压,也不动摇分毫,都说明他是一个极有信义的人,没有一定把握,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而且季达也在夏阳那边,他也传信过来说,确有其事。再怎么说,季达总不会骗我们。”
其实薛雕是想说十分的,但是父亲薛懿一直教导他,世上从来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留有一分的余地做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他也不把话说满,但仍是表达了对夏阳令刘羡的相当信任。
接下来他说出自己的疑虑道:
“可越是如此,县君他们越是不乐意,在没有征西军司的命令之前,他们是不会同意过河的。而没有县君的命令,我们恐怕也不好私自离去,不然以后怕是不好做人。”
这个态度令薛懿感到满意,但他也不无感慨地知道,儿子并没有把话说尽。
在收到刘羡的报信后,他也相信上党暴乱的真实性。以此推演的话,河东和平阳两郡的防御,是绝对不足以抵挡上党来的匈奴乱兵,只有趁早到河西避难,才能减少这次乱事带来的损失。
按理来说,没有县令的同意,他们也是可以暂时到河西避难的。但问题在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蜀汉之后。
虽然刘羡到夏阳就职的这些年里,薛懿和河东的诸多旧同僚们一样,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位小主公的动向,并由衷地为他的成长和能力感到欣慰与高兴。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去见过刘羡一面。
原因无他,就是要避嫌。
没有人能够经得起复国谋反这项罪名的指控,哪怕在河东、平阳二郡的蜀汉遗民数量多达三万余户,十二万人,可这三年,他们都保持了惊人的克制,宛如毫不会动情的石头。要知道,在这两年内,迁往夏阳的百姓多达七千人,里面却没有一个蜀汉遗民。
即使距离国家灭亡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或许大家还是忘不了过去。但在一个全新的帝国统治下,如果来日方长,情分或许应该就这样结束,各奔东西,永不相见,大概也是一种最好的支持吧。
而看上去,夏阳的小主公似乎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保持了同样的默契,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与这些河东蜀人相联系。
可还是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现在却爆发了这样一件乱事。薛懿想,这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国家现在的政局渐渐出现乱象,但谁也说不好,未来的走向如何?当年光武帝治下也是如此贪官污吏横行,不时出现民变,但等到了明章之治,到底还是刷新了吏治。可若是等不到明章之治呢?那国局就可能像胡亥当政一样飞流直下。
这事关到国中的每一个人,如何生存,与谁并肩,都是一个不能逃避的选择。对与错,结果上来说,就是鼎盛与族灭的区别。
自己本打算就这样淡然渡过余生,没想到在这个岁数,竟然会面临这样的选择。薛懿一时陷入了沉思,在这种局面下,原本和小主公相互漠视的策略就必须做出改变了。
至少,应该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么想着,薛懿又忍不住捋着胡须接着幻想,小主公到底是像太子殿下呢?还是像当年的陛下呢?
正猜测间,薛雕问道:“大人,那么在您看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薛懿抬起头,重新注视起自己的次子,端详了片刻后,他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说道:“还是要等县君的命令,没有县君的命令,我们就暂不离开。”
“但是也要早做准备,若小主公的消息为真,避难的命令迟早会下的,我们可以现在就做一些准备,好以后立即离开。”
“准备……”说到这个,薛雕有些茫然,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准备。
“唉,就是备好马车,装上行李、铺盖、粮食、田契……总之要做好在夏阳过年的准备,还有那些带不走的东西,金银什么的,你安排人,找个隐秘的地方,都埋起来,带不走的粮食,就都发掉,族里的几十名家仆,有愿意跟着我们走的,就带着,不愿意跟着我们走的,也可以放走。”
“大人,这……”薛雕露出吃惊和为难的表情,显然,方才父亲所说的那些布置,在他看来代价太大了,几乎相当于放弃一半左右的家产。
但薛懿却没有什么再论述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这选择很简单。早在成都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道理,钱财没了,可以再积攒,但人心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这样,和许多河东的蜀汉遗民一样,一片流言声中,河东薛氏的立场出现了微妙的改变。
而在薛氏准备渡河的第三日,流言终于成为了现实。
四月壬戌,后部匈奴成功冲出沁水河谷。在太岳山稍做修整后,数万胡人如同神兵天降般凭空出现,突然包围了绛邑、临汾二座平阳重镇,二县县令畏惧不已,皆弃城而走,致使城池一日而落。
消息传出后,河东、平阳二郡的二十六部杂胡起兵响应,接连攻破闻喜、北屈诸县,继而与在绛邑的郝散主力相汇合。
在穿越险径后,孰料原本就庞大的胡人乱军竟然声势更盛,从八万余众迅速膨胀至十万余众。在绛水与汾水这两条河流之间的狭小平原上,一时间人声沸腾,马嘶成云。
而上一次河东如此热闹,几乎可以追溯到九十年前的高干钟繇河东之战了。
也是在闻喜陷落的这一天,夏阳令刘羡在得到冯翊太守欧阳建的允许后,率领一千轻骑渡过黄河,第一次踏足到河东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