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以往,刘羡会对这种人感到格外的愤怒。但在眼下面对面交流的时刻,刘羡明白,愤怒百无一用。
不管孙秀是个什么样的人,孙秀已经做到了言行无我的地步,寻常的话语根本不可能激怒他,与其无畏地进行讽刺,不如用言语旁敲侧击,弄清楚他的用意,也看清楚他的为人。
刘羡便问道:“这么说,孙长史确实懂一些修行咯?”
这一次,刘羡的问话不再生硬了,至少听起来,确实有一些请教的意思。孙秀回过头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但随即又露出一个做作的笑容,笑道:
“怎么?刘君有兴趣?”
“确实有兴趣,我真想知道,连庄子都不在笔下谈修行之道,当世之人,是如何得到逍遥解脱的。”
听闻这句话,孙秀高兴起来,他哈哈笑着,很流畅地回答说:“刘君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人各有命,命不同,得到的逍遥解脱的方法自然也不同。”
“哦?这是做如何解?”
“有的人能够生前得逍遥自在,有的人能够死后得逍遥自在,有的人到死都没有逍遥自在。”
“那怎么修行呢?”
“当然是勤诵经,广救民,攒功德,传善道,顺时气。”
孙秀说着这话的时候,神情极为严肃,语气极为庄重,猥琐的表情看上去也有几分神性了。
但刘羡听起来却难免觉得好笑,他忍不住问道:“那孙长史如此肆无忌惮地加税,也能称得上攒功德吗?”
孙秀则回答说:“孙某当然在攒功德。”
“看来孙长史的功德和在下的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孙某听得出来,刘君的功德是一般的功德,百姓的功德,但是孙某的功德是上苍的功德。”
“上苍的功德?”
“所谓顺天应人,天在人之上,而天子也在百姓臣民之上。孙某的功德,就是顺从天子的旨意,也就是顺时气。”
“我们天师道有一句说法,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国家不治。同理,不同的君主在位时,国家的功德也就不同。”
“上圣之君,师道至行以教化。自身近乎大道,只要有他存在,天下如治,太平符瑞,可谓是太平真君。”
“中贤之君,能任贤良,臣弼之以道。这时候,国家盛衰无常,有贤臣在,国家就兴盛,没有贤臣,国家就衰落。”
“无道昏君,则人不慈孝,六亲不和,此乃灾祸浩劫将至也。”
“孙某身为臣子,若遇上圣之君,只需修身养性即可;若遇中贤之君,则要为国举贤;可遇到无道昏君,便不能逆天而行,而要顺应时势,明哲保身啊!”
这是一段极端露骨的话,字里行间满是对当今朝堂的讽刺。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段话居然是从无恶不作的赵王长史孙秀口中说出来的。而且这段话也确实有道理,如今皇帝都不圣明,朝堂内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他能干些什么呢?答案是只能同流合污,将来才能有大的作为。
从这个角度来看,孙秀确实进行了一次完美的辩护,他甚至可以说,自己确实有几分功德了。
但刘羡仍然觉得滑稽,他问道:“那孙长史方才说,自己要广救民,又是怎么个救法呢?”
孙秀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好像要透露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似的,对众人道:“大家应该听过一句话吧,‘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毕竟这句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就是当年大贤良师张角造反的口号吗?孙秀如今重新提起,是何用意?
孙秀仍旧自顾自地说道:“天官有德,曾降喻说过,昏君当道,便有浩劫将至!浩劫以甲子年为期,当年张角想要逆天改命,普渡万民,可惜,世道不可救,白白搭进去这么多种民。”
“大贤良师以数十万种民为代价,为世道又续了两个甲子,但是在下一个甲子,末日浩劫仍将来临!到那时,除非有太平真君降世,否则便是大祸临头,所谓生民百遗一的惨相,又将重现世间,除去种民外,世人多不可逃!”
“而最近这些年,阴阳不调,水旱不适,灾变屡见,就是浩劫将要到来的征兆啊!”
孙秀的言语不可谓不危言耸听,他几乎就是在指着鼻子说,在下个甲子年前(公元304年),晋室就会重步汉室的后尘,要遭遇亡国之祸了!
本来在孙秀开口前,大家都觉得他将要信口开河,但在孙秀讲了这么些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够无视这些话。经历了元康元年的乱事后,或许普通百姓无甚感想,但这些士人们都有所预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帝国有不妙的走向。
故而有人忍不住问道:“那怎样才能得脱呢?”
孙秀已经完全掌握了谈话的节奏,他徐徐道:“当然是奉我天师,向三官请罪,以清贞慈孝忠信朴实之心,充为种民。”
“如此一来,有三官保佑,就能从这终末大劫中得脱,在劫后再造人世。”
“哪怕不幸身死,天官也会引其进入仙堂,获得逍遥自在。”
“我在征西军司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让百姓尊奉正道,也正是如此,才能广救生民啊!”
说到这里,孙秀脸色已经尽是慈悲,在刘羡此生见过的所有道士沙门中,没有人能再进行如此动情的表演。
真是一个让人恶心到极点的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