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未见,绿珠似乎没怎么变化。她还是有一双忧愁的眼睛,仿佛梅花般的绛唇,以及露水般的微笑,就像是刘羡偶尔做梦时记起的那样,似乎难以琢磨,又让人想要亲近。
可刘羡一见到她后,来不及升起重逢的喜悦,反而先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立刻追问道:“绿珠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毕竟他和绿珠之间涉及到很多人,石崇、李密、刘聪、陈寿……这些都可以追溯到自己刚刚元服时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就是他在始平王府熬资历的时候,百无聊赖就和阿符勒、刘聪、祖逖等人去劫了石崇的金谷园,而后他趁着大雨,孤身把石崇最心爱的侍妾,也就是绿珠,给抢了出来。
刘羡常常回想这件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自己都不太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感受,怎么会干出这种莽撞的事情来,毕竟当时自己刚刚成婚,稍有不慎的话,连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但在诏狱的时候,刘羡还是想明白了。其实就是在守孝三年中,他积累了太多怨气,又因为母亲张希妙的教诲,不能对着父亲刘恂发怒,结果一忍再忍,到了金谷园一行后,这股怨气被石崇的暴虐所激发,终于忍受不了,用这种方式,来试图发泄掉心中的恨,同时也弥补童年的遗憾。
现在的刘羡已经能够以平常心看待这段过往,但却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年轻时荒唐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作为楚王一党,他其实能够承受得罪贾谧的风险,毕竟这是一个政治派系与另一个政治派系的事情。但对于金谷园大劫案来说,这是几个年轻人和帝国法律之间的事情,这一旦发现,依然是刘羡承受不了的风险。
所以这次和绿珠的重逢,刘羡第一时间表现得非常谨慎,甚至有些绝情。他不明白,绿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自己过来的?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有多少人知情?
但回答的却不是绿珠,而是一个在他身旁的一名拿着牛鞭的年轻人,他上下打量着刘羡,缓缓说:“公子放心,这件事,我们兄弟几人是商议过的。”
他不说话,刘羡还没注意到他,但一注意到他,刘羡的眼睛就移不开了,此人年岁应该和刘羡相仿,但脸部的线条很硬朗,给刘羡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像李密!刘羡顿时恍然,他问道:“你是老师的儿子?”
果然,年轻人回答说:“正是,在下李盛,字宾硕,在家中排行第六。”
刘羡的脸色有些缓和下来了,对李盛说:“你们来得不是很凑巧,我此时正好有事,你们先到我府上坐一坐吧。”
说罢,他当即走后门,将李盛与绿珠带到自己的小院里,而后回到县衙前主持宴席。然后宴会又办了大概一个时辰,但此间刘羡有些魂不守舍,无论大家表演了些什么,又唱了些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脑海里只想着这件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宴会就已经结束了。
此时冬风乍冷,明月高悬,等刘羡回到小院的时候,周围的气氛已经变得很静。宴会开得很大,但也很累,所以大部分人都已经先歇息了,准备明天早上再收拾残局。
刘羡推开卧室的门,他第一时间是想和李盛好好聊聊。但一抬头就发现,房中的火盆正爆着火星,只照亮了绿珠一个人的影子。
她此时正挽袖系裙,弯腰结发,拿着抹布擦拭房中的家具,身旁放着一个木盆,里面的水正冒着热气,映照出绿珠婀娜的身姿。绿珠听到开门的声音,立马起身回眸,一手撩起耳边的发丝,露出雪白的玉颈,嫣然一笑道:“公子,你回来了。”
刘羡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绿珠了,结果在她一笑之下,发现自己又变得非常狼狈。他赶紧侧过眼神,佯作无事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宾硕呢?”
“宾硕他赶了半个月的路,已经去侧厢歇息了。”
“啊,真可惜,我本来还有些话想问他。”听闻绿珠的回答,刘羡叹了口气,继而道:“既然这样,你一路车马劳顿,应该也累了吧。早些歇息,我也先睡了。”
说罢,他就准备转身关门离开。
不料绿珠叫住他,说道:“公子,这不是你的房间吗?你要去哪里歇息呢?”
刘羡道:“我们县衙里还有客房,我可以去那。”
“公子的意思是说,绿珠是一个想让主人去睡客房的女人吗?”
这句话一下就把刘羡将住了,他狼狈道:“当然不是……”
“那公子为什么要躲着我呢?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
“怎么会?”刘羡还想掩饰一下。
但绿珠却不依不饶,她太明白刘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一定要把说清楚:“公子刚刚还有话要问李宾硕,而我就在这里,难道李宾硕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
“啊这……”
刘羡像个哑巴一样什么都答不上来,弄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他举起双手投降了,说道:
“是这样,是这样,我确实怕绿珠姑娘,我看到绿珠姑娘就想到当年我自己的不成熟,感到非常的羞耻和尴尬。”
“所以公子是不想看见我,见面就想让我走咯?”
“当然不是,我非常喜欢绿珠姑娘,只是我不想被人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公子越这么做,越是孩子气。”
这么说着,刘羡好像是被大刀砍中了,他卸下了自己的伪装,走到火盆旁坐下。他重新正视起绿珠,就像三年前一样,这个女子出身贫寒,外貌绝美,可比起她的外表,她的心灵却更加骄傲与美丽,让刘羡屡屡受到挫败。
绿珠也将手中的抹布拧干,挂在水盆边,而后端坐到刘羡对面,在火光静静地注视着刘羡,说道:“你高了,也瘦了。”
而后她很自然地拉住刘羡的右手,撸起袖子观看道:“听说你和一个人打斗,把右手弄折了,现在好些了么?”
刘羡有些受不了,绿珠的手刚松开,他就连忙收回手说:“不用绑夹板了,但是医疗和我说,还要养个两年。”
他把话题拉回来,问道:“你在蜀中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过来?”
绿珠听到这个问题,促狭地看着他,笑道:“当然是有人写信给我,担心你不能照顾自己,让我来担起这个重任。”
“谁会写这样的信……”话说到一半,刘羡顿时明白过来了,他瞪大眼睛问道,“不会是阿萝写的吧……”
绿珠微微颔首,叹道:“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说你这个人,虽然这些年磨砺自己,成熟了些,但本性不变,还是太过于锋芒毕露,不爱惜自己。如果没有人看着你,你肯定要任着性子胡作非为,她担心你做些傻事,就希望我能来代替她,至少让你收敛一些。”
听到妻子对自己的评价,刘羡本能地就想进行反驳:“我怎么就任着性子胡作非……”